二 楚磊早早就来到望月亭，左等右等不见娜仁花的影子。过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娜仁花慢慢朝这里走来。两人见了面，楚磊焦虑地问：“娜仁花，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十分难看！” “楚磊，我刚去找了系主任，告诉她我不想留校，我要回草原。” 楚磊一下子变了脸色，上前一把抓住娜仁花的双手，急迫地说：“娜仁花，你快说，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不！不是！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你知道，有多少同学做梦都想留在北京！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轻易就放弃了呢！”楚磊几乎是绝望地说。 “楚磊，昨天晚上我一宿都没睡，想了很久，也想了许许多多让我刻骨铭心的事情。”娜仁花一脸的倦容，也是一脸的平静。 “什么往事？居然能让你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极好机遇！” “楚磊，我们交往这么多年，你曾经不止一次问起我的家乡，我的家庭，甚至我的际遇，我从来没对你说起过，今天，我就讲给你听。” 楚磊苦着脸说：“你讲吧。” “十多年前，我的家乡罕乌拉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北京姑娘，那年她才十八岁。她的父母亲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远渡重洋从美国回来的大科学家。不幸的是后来她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她因此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为了和家庭划清界限，她只身来到草原，就住在我们浩特。浩特就是你们内地的村落。我们的浩特人极少，就三户人家。 你知道，在美国，他们住洋楼吃西餐，在国内也是生活在首都北京。可是到了我们罕乌拉草原只能住蒙古包，睡地下，吃牛羊肉，喝奶茶。而且卫生条件极差，从来不能洗澡。我们蒙古人到处游牧四处为家，居无定所，一顶蒙古包拆下来就走，我们的生活近乎原始。单是适应牧区的生活就使她变得骨瘦如柴。两个月以后，她脱下了汉装，换上了我们蒙古人的皮袍子，从此开始了一个牧民的生涯。 不久，和她一起居住的老额吉在一次扑救草原烈火时失去了生命，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守着那顶破旧的蒙古包，早出晚归放牧额吉留下的一群羊。有一天草原上罕见的暴风雪把她和羊群一起卷走，她差点被冻死。是我们浩特的巴图其林大哥把她救了回来。回来后的不多日子她就得了一场大病。我们草原上没有医生，只有一个当过喇嘛、懂蒙医蒙药的老人，可是那年他又回了老家。我阿爸和巴图其林大哥为了救她的命，整整走了两个多月去寻找那个喇嘛，结果无功而返。后来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病好以后她就嫁给了巴图其林大哥。巴图其林大哥是我们罕乌拉草原最勇敢最英俊的小伙子，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可是好景不长，在运动中，巴图其林大哥被坏人诬陷成内人党，被打致残。回到我们草原不久，由于缺医少药，我们眼巴巴看着巴图其林大哥死去。他死的时候身后留下四个孩子，他们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十岁。” 讲到这里，娜仁花已经泣不成声，好一会才又接着讲下去：“这个北京姑娘就是蒙凯姐姐。巴图大哥一死，蒙凯姐姐生活的艰难你是想象不到的，而最可怕最难熬的是她也被打成了坏分子，每天被监督劳动改造。” 娜仁花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的心憋闷得很，过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讲下去：“就在那种艰难困苦的境况下，她没有一天不给我讲授功课。蒙凯姐姐学识渊博，多才多艺，她教我汉语汉字，教我数理化，从未间断。有一天她从收音机里听到大学招生的消息，扔下四个孩子当天就赶到公社中学让我参加高考。正是有她给我打下的扎实基础我才以全旗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我是我们额仁戈毕草原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前一段时间家里来信说，由于蒙凯姐姐的帮助，我的小弟弟也考上了内蒙古农业大学。” 娜仁花抬起头看了一眼楚磊，眼里闪着泪花，更加深情地往下讲：“如今，蒙凯姐姐仍然艰难地生活在草原上，可是她像一棵傲雪的青松，永不言败，在我们罕乌拉草原办起了小学。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大家闺秀，能放弃优越的生活，到我们草原上贡献自己的一生，我一个从牧区草原走出来的普通牧民孩子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巴图其林大哥死的时候，我在他床前发过誓，长大了，我一定当一名医生，为草原上的人们解除病痛。我永远忘不了巴图其林大哥临死也没闭上的那双眼睛。草原养育了我，我不能忘了草原，忘了草原上的亲人们。楚磊，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让你跟我回草原，你有你的自由，你有你的理想和前途。” 楚磊痛苦地仰起头，望着天空，天空中正有一片白云从他们头顶上飘过。 “楚磊，我们仍然是好朋友，祝你好运，再见！”说完，娜仁花走出望月亭，留下楚磊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 第二天早晨又是打饭的时候，楚磊带着两个黑眼圈朝娜仁花走来。“吃过饭到老地方，我也有话对你说。” 饭后，娜仁花朝望月亭走来，楚磊已经等在那里。 “娜仁花，我跟你到内蒙古大草原去。” “你说什么？” “我跟你到你的家乡去！” 娜仁花一下子扑上去，搂住楚磊的脖子，“楚磊，这是真的？” “真的！” 娜仁花激动兴奋之下也顾不得害羞，也不怕被人看见，猛地在楚磊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楚磊受宠若惊一下子紧紧抱住娜仁花，“娜仁花，今生今世你走到哪里我就追你到哪里！” “楚磊，委屈你了！” “娜仁花，昨天的故事让我一夜没睡着，蒙凯姐的命运令人同情，更让人敬佩，我也想早日见到她。” “你家里人会同意你跟我到内蒙古吗？我是蒙古族，你父母亲恐怕不知道吧？” “我们是二十世纪的革命青年，还拘泥于那些陈规旧俗？” 楚磊一脸的真挚一脸的善良，让娜仁花感动不已。 “楚磊，北京不缺你我这样的普通医生，医科大学会挑选出比我更优秀的老师，可是草原上太需要我们。” “你说得对，我就跟你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娜仁花深情地看着楚磊问：“楚磊，你不后悔？现在说不还来得及，要是真到了草原上，再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楚磊有些生气，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子，“娜仁花，我们在一起共同学习六年，我楚磊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 “对不起！楚磊，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能跟着我去大草原，你想象不出我的家乡生活有多苦，我们的生活习惯你肯定很难接受。” “蒙凯姐从国外回来都能在那里生存下来，我一个农家子弟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娜仁花，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苦都能吃得下！” 楚磊的憨直样子让娜仁花扑哧笑出声来。 八月底，娜仁花携男友回到家乡。盟人事局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娜仁花同志，欢迎你回到草原！咱们草原就缺像你们这样的专业人才，你们就留在盟医院吧。” 娜仁花看了一眼楚磊，楚磊坚定地对她点了点头。娜仁花对人事局长说：“局长，我们想回旗里工作。” 人事局长不解地看着她，笑笑说：“娜仁花同志，你真有意思，分配来的大学生巴不得都留在盟里工作，你怎么反倒要回旗里？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宁在大庙里当鬼，不在小庙里为神，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局长，不瞒您说，娜仁花原本已经分配在北京留校任教，她知道自己的家乡缺医少药，才主动要求回到草原。” 楚磊替娜仁花做了解释。 “噢！原来是这样！” 人事局长不由得露出敬佩的目光，停了一会儿，他把目光又转向楚磊，“那你就留下吧。” “不，局长，我是娜仁花的男朋友，我们还是一起到旗里去吧。” 人事局长看着两个不同凡响的大学生，心中十分感动，“娜仁花同志，你不但自己回到草原，还拉了个同行来，我先替草原人民谢谢你！这样吧，你们先在招待所住下来，我向盟领导汇报一下你们的情况。说实话，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从来没有分配到我们这里工作的，所以对于你们二位的到来，盟里领导都十分重视，指示我们一定分配好你们的工作，等请示完领导再决定你们的去向。” 听完人事局长的汇报，主管教育的盟委书记阿迪亚十分欣慰。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牧民的儿女，有当代大学生的风采！” 他马上对人事局长说：“就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去旗医院工作吧。我看了他们的档案，两个人都是医科大学的高才生！” 娜仁花思乡心切，第二天他们就回到旗里。旗医院的刘院长早早就来到车站迎接他们，把他们直接带到旗委莫书记的办公室。一进门，娜仁花先是一愣，还没等刘院长介绍，娜仁花先就喊了一声：“姐夫，怎么是你？” 刘院长大惑不解，瞪着惊奇的眼睛看着莫书记。 “哦，娜仁花是我的妻妹。” “原来如此！”刘院长搓着手站在那里。 “当了旗委书记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上个星期才调来。” “姐夫，小清华在旗里上学，她回罕乌拉了吗？” “小清华现在可是咱们旗里的明星人物咯！小姑娘以全内蒙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这些天，旗里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刘院长也说。 娜仁花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是惊奇，还是兴奋，这简直不可思议。半晌她才如梦初醒，“她现在在哪里？” “还在学校，蒙凯大姐也来了。” 娜仁花也不和大家打招呼，出了门径直朝旗中学奔去。 传达室的马大爷正站在门口，看见远远走来一位漂亮姑娘，便自言自语道：“八成也是来看小不点儿的！” 待来人走到近前，还没等对方问话，马爷爷就主动搭话说：“你也是来看小不点儿的吧？” “小不点儿？不，我是来找蒙清华的。” “就是她，我们学校的小名人！她和她妈妈就在那边的宿舍里，去吧！”马爷爷指了指右边那排房。 就在蒙凯母女俩相拥相吻喜极而泣的时候，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进她们的耳畔。“蒙凯姐！小清华！”随着声音，一个婀娜多姿的身影飘逸而来。 “娜仁花！” “小姨！” 母女俩几乎同时喊出那个让她们久久思念的名字。 “小清华你是个奇迹！”由于激动，娜仁花有些喘不过气来。 清华扑上前去搂着娜仁花，两个人又跳又笑。娜仁花捧着清华的脸端详着。清华比六年前长高了一大节，白静静的脸蛋，长长的睫毛，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掩藏其中，显得深邃睿智。只有那只小巧玲珑的鼻子透出一种童稚，微微翘起的红嘴唇总是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 “小清华，让小姨好好看看你，六年不见，你长高了，长大了，成了大姑娘了，真像你妈妈！” “小姨，你真像个大学生！” “大学生就像我这样？” “没错！”小清华深深地点着头，“小姨，你还走吗？” “小姨再也不走了，小姨已经大学毕业了，就回咱们旗医院工作。” “太好了，妈妈，小姨不走了！” 蒙凯泪眼蒙眬站在那里，娜仁花放开清华，上前搂住她的脖子：“蒙凯姐！蒙凯姐！”嘴里不停地叫着。 “娜仁花，你终于回来了！” “蒙凯姐，我回来了！”两个人互相端详着，那份思恋，那份亲情在眼睛里碰撞出炙烈的火花。一切尽在不言中。 “娜仁花，清华这一年的书读得好苦！”蒙凯的表情十分复杂，痛苦中又露出掩饰不住的自豪。接着她又说：“不过，我很为我的女儿骄傲！我的女儿永远自信！自强！清华，妈妈希望你一生都能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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