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娜 仁 花 回 到 了 草 原 一 一九七九年夏季一个炎热的下午，医科大学的阶梯大教室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论文答辩会。教室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台上坐着十多位评判答辩的教授，连德高望重的老院长都破例参加了这场答辩会。答辩人是七三界毕业生娜仁花，她的论文题目是《腹膜假黏液瘤的临床诊断及治疗》。 娜仁花的这篇论文不是老师给定的题目。这是她在山西一家医院实习时遇到的一例国内外极罕见病例的实践总结。她刚到医院实习的时候，医院收治了一名危重病人，从接受这名患者住院到临床诊断及至到全程治疗，她都亲身参加并做了详细记录。特别是患者在接受后期治疗时，医院为他设计了中西医结合的康复方案，医院破例让这位医科大学学生执牛耳于一身。她在具体实施这套方案的同时，又根据患者的临床反应及时建议主治医生调整用药方案，并根据药典学中的记载，为这位患者加食羊肉木耳蘑菇参汤。一个月后这位患者奇迹般康复，使医学界又征服了一个新的疑难杂症，同时也开辟了一个中西医结合治疗疑难杂症的新领域。在整个诊断治疗过程中，她积累了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 实习结束后，娜仁花回校详细整理了自己的学习笔记，并写成毕业论文纲目交给指导老师。指导老师对她的论文纲目极为赞赏，她没想到一个少数民族大学生，竟有这么开阔的视野和见解，她亲自指导娜仁花完成了论文的写作。 今天的答辩会就是对这位蒙古族女大学生的一场真正考核，也是对她六年医学学习的一次全面检验。面对台上黑压压一片教授，娜仁花并没有紧张，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陈述着论文的要点，言简意赅地回答教授们近乎苛刻的提问。教室里闷热无比，屋顶上的吊扇也无济于事，人们汗流浃背。但是没有人离去，而是兴趣盎然听着现场的答辩。 将近四十分钟的答辩会终于结束了。只见台上教授们那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互相用眼神传递着满意和欣慰。娜仁花的论文和答辩得了全优，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答辩如此成功，不仅娜仁花自己没有想到，连她的指导老师都没有想到。 一个星期后，娜仁花被叫到系主任的办公室。系主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她笑眯眯地对娜仁花说：“猜猜看，叫你来干什么？” 娜仁花茫然地摇了摇头。 “娜仁花，你的论文答辩取得了很大成功，论文得了全优，这在我们医科大学是很少有的。你的成功不仅是论文选题独辟蹊径，别具一格，而且答辩时论据充分，说服力和感染力都很强。这也是你六年来刻苦学习的总结和回报。你是一位少数民族大学生，而且来自牧区的最基层，听说你高中以前一直是用蒙文蒙语授课？” 娜仁花点了点头。 “所以，你比其他同学付出的艰辛和努力要多得多。六年中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学校综合考核了你的全面情况，决定让你留校工作，你个人有什么意见？” 留校？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留校工作是许多大学毕业生梦寐以求的愿望，对于一个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来说，留校就意味着今后将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特别是业务水平的迅速提高，更是许多同行望尘莫及的。对于外地的学生，做梦都想留在北京工作。娜仁花一听让她留校工作，本能地露出欣喜的表情。 娜仁花离开系主任办公室，朝学校操场旁边的望月亭走去，她的男朋友楚磊正在那里等她。 楚磊是她的同班同学，湖北沙洋人，六年前曾经帮助娜仁花寻找过蒙凯的母亲。打那以后两个人的来往越来越密切，终于发展成为朋友关系。楚磊比娜仁花大五岁，在他们班算是年龄偏大的学生。一个从小县城走出来的孩子很懂得珍惜自己的机遇，因此平时学习很刻苦，这次的毕业论文也是优。 楚磊个子不高，长相很一般，就是那种见一面让人再也记不起来的千面人。但是这小伙子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和亲和力，一直是他们班的班长，班里的大小活动只要是他出面组织，肯定会有声有色。临近毕业，在一起共同学习了六年的二十名同学很快就要各奔东西，大家要求班长在毕业前组织一次让同学们永远铭记的活动。组织什么样的活动才能让大家刻骨铭心呢？他到图书馆查阅了大量北京周边地区的历史资料，发现门头沟山里有一处当年八路军抗击日寇的革命根据地，他决定让这个留下永远记忆的活动就在那里举行。 为了这次活动，他不辞辛苦专门坐着老乡的毛驴车先去了一趟大山里，找到了青林公社的党委书记，说中国医科大学的二十多名毕业生要来这里为社员们举行一次义诊。大山里缺医少药，能来这么多大学生为社员们看病就医，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书记一听，当即答应下来。 回校以后他又找到院团委和系党总支书记请示说，在他们临近毕业前，全班同学决定做一件有意义的好事，到北京西山里的青林公社为那里的社员们进行义诊。系党总支书记考虑到他们的课程已经结束，余下来的时间就是准备毕业论文，组织一次这样的活动很有意义，就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并且决定由系主任一同前往。楚磊这么两头做工作首先就使这次活动有了成功的把握。 这次活动很快成行。青林公社专门派车接他们进山。一个星期的义诊活动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特别是系主任的亲临为当地社员解决了不少病痛。感激之下，青林公社的刘书记亲自给他们当向导游览了北京深山里的秀丽风光，参观了八路军挺进司令部旧址。 门头沟山区是著名的革命老区，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著名革命活动家李大钊就派人到这里宣传马列主义，不久就成立了门头沟和宛平县临时县委。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党中央又派出邓华、宋时轮、杨成武等八路军支队在斋堂地区建立抗日根据地。一九三九年毛主席亲自点将派出著名抗日将领萧克将军组建了晋察冀边区八路军挺进军，在群山环绕的斋堂地区开展了如火如荼可歌可泣的抗日斗争，这里的数万抗日军民为此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同学们在革命遗址前流连忘返，感受着当年那场艰苦卓绝、硝烟弥漫的抗日烽火。最令同学们兴奋的是，他们穿上当年八路军军服为当地的百姓诊治看病，像当年八路军那样出操跑步，在遗址前合影留念，一系列的活动让他们终生难忘。 他们游览了灵山，领略了京西独有的亚高山草甸风光。那厚厚的草甸，五彩斑斓的鲜花，成片的白桦树，银白的树干，墨绿的叶片，映衬在蓝天白云之下，犹如一副雄浑壮观的巨幅油画；他们观赏了百花山，美丽的百花草甸竟开着各种野花，争奇斗艳，让人赏心悦目；他们饱览了深山里终年耸立的万年冰川，让人感觉出气贯长虹的凌厉气势；他们踏进黄草梁，遥望七星楼，观赏灵山和黄草梁之间的龙门涧，领略了著名的喀斯特地貌。龙门涧那鬼斧神工一线天的雄姿令他们心惊胆寒，涧中小溪潺潺，泉水叮咚，草木葱茏，又让他们心旷神怡。 而最令大学生们拍案叫绝的是北京的大山里竟然深藏着一座明清时期的古老村落爨底下，仅这个“爨”字就让他们驻足揣摩了好一阵。这里的建筑均为砖石结构的两进四合院，这些古建筑集砖雕、木雕、石雕于一身，整体建筑精美，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建筑的传统风格和劳动人民的聪明智慧。就连在北京土生土长生活工作了五十多年的系主任也是第一次领略北京这么优美这么蕴含文化底蕴的秀丽景致。这次活动在医科大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楚磊又一次显示了他那非凡的组织才能。 楚磊焦急地等待着娜仁花。凭他的判断，系主任找娜仁花肯定和这次毕业分配有关。他深深爱着娜仁花，娜仁花的去向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的未来。老远他就看见娜仁花朝望月亭走来，他马上迎了上去。 “娜仁花！”楚磊一脸紧张地问，“系主任找你有什么事？” “你干嘛这么紧张？”娜仁花很不理解楚磊此刻的心情。 “是不是和毕业分配有关系？”楚磊越发忐忑不安。 娜仁花点了点头。 “快说，主任是什么意见？”楚磊迫不及待地问。 “你猜猜！”娜仁花故意卖着关子。 “别让我着急了，快告诉我！” “哎，我分配，你着什么急啊！” “我能不着急吗？咱们俩的关系同学们谁不知道！”楚磊嗫嚅着说。 “告诉你吧，让我留校！” 楚磊愣愣地看着娜仁花，“你说什么？” “让我留校！” “真的？是真的？” “谁还骗你！” 楚磊猛地一把抱起娜仁花，就地转了几个圈，“太好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快放下我，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楚磊从来没有这么轻狂过，今天确实是高兴得过了头。放下娜仁花拉着她跑上望月亭兴奋地说：“娜仁花，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不行！毕业分配还没开始，主任让我暂时保密。” “我知道，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家刚给我寄来十块钱，走！我们去喝汽水！” “得了吧，这十块钱你们家还不知道是怎么省出来的，还去喝汽水？” “就喝两瓶。”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言归正传，你的分配有了眉目，下面该我行动了！” “该你行动了？你行动什么？”娜仁花不解地问。 楚磊拉着娜仁花的手说：“我曾经发誓，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真的？那我要是回内蒙古呢？” “别开玩笑了，你的去向已经定了，就看我的了！” 娜仁花深情地看着楚磊，然后掰开他的手向宿舍跑去。 入夜，娜仁花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学院领导让她留校，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种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有多少同学苦思冥想留北京，更想留校。而学院把这个机会给了她！从此以后她就是堂堂正正的北京人，是祖国最高医学学府教书育人受人尊敬的教师。随之而来的将是名誉、地位、待遇等等一系列好事。特别是留校以后，常年在老师身边，在浓厚的学术氛围中，专业技术的提高是别人望尘莫及的。同学们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有多少人羡慕，又有多少人嫉妒呢！想到这些她的心中一阵欣慰，恨不能立时起来去找楚磊，让他赶快想办法也能留下。 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柔和的月光，想起了草原静静的月夜。离开草原已经六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她思念家乡的亲人，阿爸，阿妈，弟弟们，蒙凯姐姐，还有那四个可爱的孩子。她回忆起那些年蒙凯姐那么苦那么难，一直坚持教她功课，特别是高考的时候，要不是蒙凯姐姐专程赶到学校鼓励支持自己参加考试，她绝不会有今天这一切。她想起航盖大哥给她送来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乡亲们为她庆祝的热烈场面。更让她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巴图其林大哥惨死的那天，她在他床前发下的誓言：我一定要当个医生，为草原上的人们解除病痛。六年寒窗苦读，如今已经学有成就，该是回到草原实现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我不能为了自己就留在北京。 这么一想，刚才充溢在心中的欣慰变成了庄重的承诺。可是该怎么对系主任说呢？领导把这么好的机会留给一个来自大草原的普通牧民孩子，他们给了自己莫大的荣耀和信任，就这么轻言放弃，领导们该怎么想？ 又该怎样去面对楚磊呢？瞧他听到这个消息后那个高兴劲，简直就要乐疯了！思前想后娜仁花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着饼，直把下铺的同学摇晃得坐了起来。 “娜仁花，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对不起。” 她再也不敢动弹，就那么直挺挺一直躺到天亮。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当年蒙凯姐姐一宿一宿睡不着，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想到蒙凯姐姐，更坚定了她回草原的决心。 第二天早晨到食堂打饭的时候，楚磊看见娜仁花一脸的倦容，心里一惊，忙问：“娜仁花，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医生？” “没什么，吃过饭到老地方，我有话对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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