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转 机 一
方倩回了北京，一边在家伺候陪伴母亲，一边等待分配工作。自打她回来，母亲的精神好了许多。母亲患乳腺癌已经到了晚期，情况很不乐观，方倩一步不敢离开母亲。就这么过去了一个多月，分配工作的通知终于送来，她被分配到一家煤球厂。她没去上班，她放心不下母亲，准备继续留在家中伺候她。但是父母亲执意让她去上班。母亲更着急，一遍又一遍对她说：“小倩，尽管工作不好，你还是去上班吧。好歹先有个工作干着。”
“妈妈，我上不上班不重要，现在咱们家最重要的就是您的身体，什么时候您彻底恢复了健康我再去上班。”
“这不行！小倩，回城的知青一批又一批，找个工作太不容易了。妈妈已经退了休，你爸爸一辈子都那么有原则，没有谁再能为你找更好的工作，别错过这个机会。你的工作一天不落实我就一天不安心啊！”没办法，为了母亲，方倩去煤球厂上了班。
报到的那天，人事科长问她想干什么。她说干什么都行。于是她去了煤球车间。摇煤球的活儿也不用费多大工夫去学，只要学会开关机器的按钮就能操作。师父对她很好，手把手教了她半天她就上机了。师父对她说：“开机器操作并不难，难的是机器出了故障能排除。这是硬功夫，要慢慢学。”
方倩就认认真真学起来。做煤球的机器构造也不是很复杂，她拿着图纸照着师父教的要领反复操作反复琢磨，不几天就能独立工作了。方倩本就灵透得很，师父十分喜欢，格外卖力气教她，她很快就成了煤球车间的骨干。
一天，车间主任来找她，说：“方倩，厂里又让咱们出板报，咱车间没个人才，回回板报倒数第一，我不知道因此挨了厂长多少骂。你来了，我真高兴，一看你就像个文化人，板报你就负责出吧。”
“主任，我刚来什么也不了解，怕做不好这工作。”
“你行！听你师父说，你学东西快，来了没多长时间工作就能独当一面。”
方倩只好接受了任务。出板报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她文笔好，字也写得漂亮，画画更是她的长项。在学校的时候，她是校板报组组长，几乎每期的板报都能得到老师的表扬。所以没费多少事，就把车间主任交给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方倩的板报轰动了整个煤球厂。在全行业板报评比中，方倩的这期板报获得第二名，这是煤球厂建厂以来从未有过的荣耀。方倩因此被调到厂工会做起宣传工作。
有道是好事成双。就在方倩调进厂工会半年之后，有一天，她正在办公室起草煤球厂下半年宣传工作计划，挂在墙上的小喇叭响起来：“厂工会的方倩同志，请你马上到厂长办公室。”
方倩吓了一跳，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小喇叭。同室的老刘看她坐着不动，便提醒她：“小方，厂长让你到他办公室，你怎么坐着不动？快去啊！”方倩哦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起身出了门。
方倩忐忑不安地走进厂长办公室。厂长来回踱着步，像是有什么事还没拿定主意。方倩心里越发不安。半晌，厂长走到她面前，“小方，上边给了咱们厂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今年上大学要考试，眼下咱厂没人敢去应考，你去试试！”
“厂长，我才来厂几天，能有考学的资格？”方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工作努力，大家有目共睹。你去考吧。考上了就去上大学，考不上安心工作。”
方倩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到她头上。梦寐以求的大学梦就要实现，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当年雷虹上大学走，她是那么羡慕，只可惜自己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而且来的如此突然，来的如此轻而易举，她该高兴。但是，她没高兴，一想起远在草原上的儿子，想起至今仍为她抚养儿子的蒙凯姐，心中很不是滋味，心里苦涩涩的。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简直不敢相信。接着老太太像个孩子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女儿就往外走，“小倩，快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早点回来，咱们也下回馆子，庆贺庆贺！”
“哎呀！妈妈！考上考不上还是没影的事，现在庆贺什么呀！”
“我的女儿我知道，除非不给机会，只要有机会，没有考不上的！”
“妈妈，您比我还自信呐！”
“当然！”
忽然，老太太又像想起了什么，“小倩，你们厂长真是个好人，不管考上考不上，咱们都得好好谢谢人家。”
“对。”
说着老太太就掏出钱：“小倩，你去给人家好好买点礼物。”
“妈妈，您什么时候变得性子这么急啊！就是感谢人家也不能现在就去，怎么也得找个合适的机会！”
“哦！”老太太像是醒悟了似的笑着说，“哎！妈妈是高兴糊涂了！人老了，遇事有点把持不住。”
“妈妈，这么多年我们家遇到的都是倒霉事，我们被整怕了，现在稍稍遇到点好事，就高兴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是呀！”老太太又坐回到椅子上，“小倩，十多年了，你不知道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一家五口四处飘零，先是你爸爸被关押，也不知道被关在什么地方，我去了他们单位多次都被那帮造反派骂回来。接着是你们姐弟三人上山下乡，你两个弟弟怎么说都是男孩子，我还放心些。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一个女孩儿家去那么遥远的内蒙古大草原，妈妈整天担惊受怕，常常做些可怕的梦，有一次居然梦见你在大雪天碰上一群狼，被狼叼了去。妈妈有好长一段时间精神恍惚，直到雷虹来看我，才稍稍好了些。那时候，妈妈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觉，担心你爸爸和你们，顾了南边的又顾不了北边的，活的真累！”
“妈妈，一切都过去了，您谁都不用去操心，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您和爸爸身体健康就是我们的幸福。”
“哎！”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又说，“你两个弟弟如今还在乡下，一个云南，一个陕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北京，我们一家人啥时候才能团聚呢？”
“妈妈，不用操心，我们的好日子就在后面！”
“但愿吧！上苍不会让我们这些善良的人总是倒霉！”
方倩顺利考上了师范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先给远在内蒙古的蒙凯写了封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最敬重最亲密的朋友。她的心仍然在草原上，她忘不了那片绿色，除了她的骨肉还留在那儿，更让她内心感到愧疚的是自己违背了和蒙凯一起在草原上办学的诺言。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蒙凯那长期营养不良面带菜色的脸庞和那永不停息的身影，总是浮现出草原上那一群渴望学习的孩子。哎！四十八个学生，蒙凯姐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每当她坐在教室聆听老师讲课的时候，仿佛那讲台上站着的就是蒙凯，她的心就不由自主飞回了草原。
有一天，方倩坐在课堂里，心神不由自主又驰往大草原。她的心突然猛烈地震颤了几下，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一下子不安起来，会有什么事呢？莫不是妈妈……她吓出一身冷汗，忽地站起来冲出教室就往车站跑。慌慌张张回了家，却见母亲安详地坐在桌前，一个人正在家里翻看老照片。妈妈安然无恙，她又急急忙忙返回学校。一路上她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安，心想，老师和同学以为我神经了！
然而，下午的课她仍然听不进去，总是心神不定。
也许这就是心灵感应吧。方倩的心神不定不是没有来由。就在她内心猛烈震颤的那一刻，远在内蒙古大草原的儿子小弟正为一场重病在死亡线上挣扎。刚开始，孩子流鼻涕打喷嚏，蒙凯以为是感冒，乌尼尔大婶用了些土法，不曾想这些惯用的土法子没奏效。两天后的晚上，清华抱着小弟突然惊呼起来：“妈妈，快看！小弟怎么了？”
蒙凯正在准备明天的教案，清华异乎寻常的惊呼把她吓了一跳。急忙抱过小弟一看，只见孩子的两个腮帮子肿胀得像紫茄子，浑身滚烫，抽搐不已。蒙凯惊慌失措，慌忙喊着：“北大，快去叫奶奶！”
乌尼尔大婶进门一看，也惊呼起来：“哦喇嘛！是痄腮！北大，去奶奶家拿狼油！”
乌尼尔大婶用尽了土法子，小弟没一丝好转的迹象。眼下是在冬营盘，没一点儿办法，蒙凯心急如焚，小弟要是有个好歹该怎么向方倩交代！
“我去找白乙拉！”
“大叔，他是兽医，怎么会给人看病呢！”
“那也比我们强，他有药！”
“那就快去吧！”乌尼尔不由分说连连催着老头子。
天擦黑的时候，白乙拉来了。借着昏暗的灯光，白乙拉看见小弟肿胀的小脸紫黑紫黑，涂了狼油越发显得肿大。白乙拉坐到乌尼尔身旁，伸手摸了摸小弟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又抬起孩子的头看了看他的耳根和脖子底下，发现隐隐约约有些红点，心下思量，这孩子莫不是要出麻疹？就说：“大婶，这孩子八成是要出疹子。”
“出疹子？”乌尼尔吓了一跳。
“您看，”他按下孩子的左耳。在耳根后，乌尼尔看见几颗红疹，惊叫起来：“呀！真是要出疹子！这东西传染啊！”由于紧张，乌尼尔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清华，带着弟弟们快到奶奶家去住，这些天都不能回来，听见没有！”
奶奶一脸的紧张神色和命令的口吻让四个孩子很有些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北大壮着胆子问：“奶奶，小弟他会死吗？”
“不许胡说！小弟没事，你们快走吧！”
孩子们再不敢多说话，乖乖地出了门。
白乙拉从他的药箱里取出一包东西，拣出十多粒儿放在手里，乌尼尔一看忙说：“这不是草爬子吗？”
“大婶，这是蓖麻籽。把它剥了皮捣碎，放些獭子油用头发糅在一起，在孩子的前心后背搓上几遍，疹子就出痛快了。疹子一出，烧自然退。”
说话的工夫，白乙拉就把剥了皮的蓖麻籽放到碗里，又对蒙凯说：“蒙老师，你去小子们的头上剪点头发来。”
蒙凯出了包，不大一会儿手里抓着一把头发回来了。白乙拉拿过头发放进碗里倒了些獭子油，用刀把捣起来。蓖麻籽变成了白乎乎的一堆，和头发黏在一起。
“大婶，解开孩子的袍子。”
就见白乙拉将那团黏乎乎的东西放在小弟的前胸，上上下下搓起来，搓完前胸又搓后背，这孩子任你翻过来倒过去来回折腾，一味地昏睡。白乙拉把手中的东西搓得直剩下了头发才停下来。
乌尼尔大婶把孩子裹紧了包在怀里。三个人守着小弟整整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小弟睁开了眼睛。
“白乙拉，小弟醒了！”乌尼尔大婶兴奋地大叫起来！
蒙凯摸了摸小弟的额头，惊喜地说：“呀！大婶，小弟退烧了！”
白乙拉拿过油灯一照，只见孩子的全身密密麻麻全是红疹子，连头上脸上也都出满了疹子。
“奶奶，我要喝水。”小弟轻轻说。
蒙凯忙端起早已沏好的白糖水，一口一口喂他。
“白乙拉，你这法子是从哪得来的？”乌尼尔大婶问。
“我在部队的时候，我们团长的孩子得了病，症状和小弟一样，团部王大夫就是用这种方法治好的。我觉得蓖麻籽就像咱们草原上的草爬子，就偷偷抓了一把。退伍的时候就把它带了回来。上个月我家斯愣出疹子，我就用了这法子，这偏方儿还挺灵验。”
“敢情草爬子也能治病！”
“大婶，这东西叫蓖麻籽。”
白乙拉用民间土法让小弟躲过了一劫，孩子慢慢好起来。蒙凯怕这病传染给学生，从第二天起就暂时放了假，专心照料小弟。清华姐弟仍然住在乌尼尔奶奶家。
吃过晚饭，清华、北大和南开围坐在桌前温习功课写作业，北航悄悄爬到朝克爷爷背后，趁姐姐不注意，凑到爷爷耳边轻轻说：“爷爷，我想学骑马。”
朝克扭过脸，将烟圈儿吐到他脸上，笑眯眯地说：“好小子，有种！”
清华听见爷爷说话，抬起头看见北航在爷爷背后，瞪了他一眼。北航冲姐姐吐了下舌头，又往后缩了缩。朝克伸手从背后把北航拽到前面，郑重说：“我们蒙古人的孩子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索伦巴特尔、朝洛蒙不到三岁我就把他们放到马背上跟我去放牧。”
听爷爷这么说，北大、南开也放下笔坐到爷爷身边。北航马上接过话茬：“爷爷，您为什么不早教我们骑马？”
“你们不同，你们打小没了阿爸，爷爷怕你们阿妈担心。”
朝克看着几个孩子，脸色沉下来，“再说，那几年我们罕乌拉有两个魔王，搅得这片草原昏天黑地，大伙儿什么也干不成！”
“爷爷，骑马难学吗？”清华合住课本也坐过来。
“小丫头，什么事能难住你？”朝克伸出两手摸着北航和南开的头说，“趁着你们不上课，爷爷明天就教你们骑马！”
北航一听，兴奋得蹦起来就地打了个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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