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方倩刚走到河边，正要取下桶打水，就听河那边有人喊她。 “方倩！” 方倩抬起头来，河对面的人正打马过河。 “呀！皇甫秀伟，你回来啦？” “回来了！” 说话的工夫皇甫秀伟已经过了河，下马来到方倩对面。 “皇甫，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北京？” “嗯。” “你也真能待得住，每天都干什么？” “伺候老娘。” “你真是个大孝子！” “老娘瘫了！” “瘫了？你妈妈身体一直挺好，怎么会瘫了呢？” 皇甫拔起一根青草放进嘴里，“在家待了一个月，正赶上天安门事件，让人好生激动了一回。可是不久也就平息下来，越待越没劲，我就想回来。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为我准备东西，我早早就睡了，哪曾想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地下，已经不会说话，不能动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偏瘫，住了两个多月医院，没有任何好转，只好出院回了家。就这么一直到现在。”皇甫一脸的愁苦。 “那你还回来？伯母一个人谁照顾？” “街道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给我开了返城证明，我是回来办手续的。” 说到这儿，皇甫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边掏着挎包一边说：“哦，临回来前，我去了你家一趟，你妈托我稍给你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信一定亲手交给你。”说着，他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递给方倩。方倩没急着打开，仍然关心着皇甫的妈妈，又问：“皇甫，你没再去医院问问，伯母的这种病，怎样才能好起来？” “何止是去医院，医院的大门都快让我踢烂了。医生说，这种病恢复的可能性极小，只能这么维持，伺候得好多活几年！” “这么长时间就没有一点好转？” “有，现在能用眼神跟我交流，吃喝拉撒全靠眼神。” “哎，你也没个兄弟姐妹，你爸爸又走得早，谁能帮帮你呢？” “先回城再说吧！” 两个人一时沉默起来。皇甫望着远处的罕山问：“方倩，池剑还没有给你办好回城的手续？” 方倩没有回答，皇甫收回目光疑惑地看着她。 “他已经和别的女人结了婚。” “什么？”皇甫大吃一惊，仔细回想着春节知青聚会时的情景。“噢！怪不得当哥几个问起他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的时候，他躲躲闪闪，不一会儿就借口有事，很快离开了。这个伪君子！” “别再提他！皇甫，别悄悄就走啊，我们给你送行。” “我一走就剩你了！” “有蒙凯大姐和我做伴儿。” 皇甫接过方倩手中的水捅，一口气将水车灌满，赶着牛车上了岸。 “方倩，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蒙大姐。”说着他们朝坡上走去。 晚饭后，方倩打开那封厚厚的家信。一边拆信一边纳闷儿，妈妈会写些什么呢？这么厚一封信。打开信她才发现这是爸爸为她办好的返城手续。内中有爸爸一封十分简约的信：“小倩：回城的手续已经为你办好。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前不久到医院做了手术，情况很不妙！你妈妈一直盼你快回到她身边。你两个弟弟仍然在外地，我不可能把你们都办回来，望尽速动身。父字。” 读完信，方倩心急如焚。看来妈妈的病已经很危险，否则爸爸不会说的这么严重，也不会主动为她办回京手续。爸爸是个极严谨极有原则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违背原则为自己的家人办任何私事的。 可是小弟怎么办？带着他回去，父母亲能接受吗？特别是母亲，一生教书育人，把门风和品格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女儿，那个只知道埋头读书的女儿会做出这种辱没家风的事来。母亲正在病中，绝不能再刺激她。 不回去呢？妈妈的病情危重，谁来伺候？方倩愁肠百结，竟一时失去了理智，照着正在身边玩耍的小弟就是一巴掌。顿时小弟白嫩的小脸蛋就显出五个手指印，一个跟头摔在床边上，半天没哭出声来，吓得正在写作业的清华和哥仨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方倩。还是北航机灵，跳起来狂奔出去，到乌尼尔奶奶家去喊妈妈。清华扔下手中的笔，一步跨到方倩身边抱起小弟，小弟这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孩子被吓坏了，打疼了，撕心裂肺地哭着。方倩也默默地流着眼泪。南开跑过去抓住方倩的手说：“方阿姨，大人是不哭的。” 蒙凯急急忙忙进了门，方倩母子哭作一团，小弟脸上红红的手印和肿起来的腮帮子让她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忙接过孩子，抱着小弟站到方倩面前：“方倩，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能拿孩子撒气，孩子懂什么！” 小弟渐渐止住哭声，蒙凯把他交给清华说：“你们带弟弟去奶奶家。” 方倩仍然在那里抽泣。蒙凯坐到她身边，替她擦去眼泪，“发生了什么事？” 方倩将那封厚厚的信递给蒙凯，抽泣着说：“蒙凯姐，我造下的孽我该怎么收拾啊！走不能，留也不能！” 蒙凯轻轻拍着方倩的后背：“先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急呢！妈妈的病已经十分危险，我不能不回。可回去这个小孽种又如何向父母交代？”说着方倩大哭起来。 乌尼尔大婶抱着小弟进了包，生气地数落起方倩：“当阿妈的，怎么能这么狠心，把孩子打成这样！半个脸都肿起来了！” “大婶，我和方倩出去走走。” 蒙凯拉着方倩向河边走去。她们来到那棵大榆树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清澈见底，河水中的小鱼儿成群结队游来游去。蒙凯感慨地说：“方倩，你看，河里的小鱼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们什么时候能像水中的鱼儿那样就好了！可我们是人，是有七情六欲，有思想会说话的人。人有欢乐，也有苦恼，有幸福，也有苦难，谁都得去面对。我们有亲人有朋友，遇到艰难困苦，自己解决不了，不是还有亲人有朋友吗！当年在我最困苦的时候，朝克大叔一家帮我，巴图其林接纳了我，我挺过来了。今天，除了他们，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嘛！” 方倩停止了哭泣，感激地看着蒙凯。蒙凯接下去说：“方倩，你看那山上的松林，多少年来，不管春夏秋冬，它们总是迎风雨傲霜雪，一直那么挺拔屹立在山上，而一旦它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又是那么让人神清气爽。你不是一直赞赏松树的风格吗？” “蒙凯姐，我……” “收拾起行装回北京吧。妈妈有病，需要你回去照顾安慰，你爸爸为你办回京的手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别错过这个机会。至于小弟，先把他留给我，什么时候有机会了，你再来接他。” “我不能再给你添累赘。”方倩使劲儿摇着头。 “什么叫累赘，小弟是我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我喜欢他。” “蒙凯姐，我走了，全部的课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还要替我带个孩子，你哪里受得了。不行！这绝不行！” “你就放心走吧，我会安排好一切的。清华北大他们都能帮我的忙。再说还有朝克大叔和乌尼尔大婶。” “蒙凯姐，我放心不下你！”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 “蒙凯姐！”方倩的眼泪哗哗地流淌着。 “小弟已经一岁半，还没个名呢，你走之前给孩子取个名字。” 方倩抽泣着说：“就顺着他们哥仨的名字起吧，小弟是元旦那天生的，就叫他复旦吧。” “好！清华、北大、北航、南开，现在又出了个复旦，全国屈指可数的几所名校都到我们家集合了！” 蒙凯的乐观情绪感染着方倩，她不再哭泣，说：“蒙凯姐，眼下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那我就先回去。等妈妈的病情稳定下来，再找机会和她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一旦父母亲能容忍，我立即回来把孩子接走。” 突然，方倩趴在蒙凯肩上又哭起来，“蒙凯姐，我一走，你连个伴儿都没了！” “方倩，别这么伤感。当年，当我初次踏上这片草原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望着空旷寂寥的茫茫草原，我恐慌，绝望，特别是额吉去世以后，我在人迹罕至的冬季草原，孤苦凄凉。我想妈妈，想北京温馨的家，发誓一定要在冰雪开化的时候走出草原，回到妈妈身边。不曾想，一场大病，又被强暴，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时候的苦难，那么艰难的时日我都熬过来了！现在，有清华他们在我身边，有乌尼尔大婶一家，还有这么多学生，你就放心走吧！” 临离开草原的前两天，皇甫秀伟又来到蒙凯家，他是来向蒙凯和方倩告别的。蒙凯刚刚上完一节课，四十多个学生散开在草地上玩耍，使这片草原一派生机。蒙凯迎了过去，皇甫秀伟下了马，一边走一边发着感慨：“蒙凯姐，你这儿真热闹啊！” “是啊，和这群孩子们在一起很开心！” “在草原上待了这些年，不觉得怎样，现在真要离开，又有些舍不得。” 皇甫秀伟有些黯然神伤，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又说：“蒙凯姐，就要走了，我想请你和方倩到配种站，咱们再聚一聚。” “皇甫，你还不知道吧，方倩也办回北京了。你那天给她带来的信就是她的回京手续，你们这回又搭上了伴儿。” “我说呢！一封家信那么厚，有什么好写的？” 突然，皇甫在蒙凯的脸上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神色。他心中很沉闷，哎！草原上又剩下蒙凯姐孤孤单单一个人。他想安慰她，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竟瞪着两只忧伤的眼睛看着蒙凯。蒙凯知道他的心思，便爽朗地说：“皇甫，你是怕我在草原上寂寞孤单？放心吧，我不会孤单。你看，”她抬手指着四处奔跑玩耍的学生们说，“我有这么多学生天天陪伴，不会寂寞。十年以后，你会在北京的大学里看到他们的身影！” 蒙凯说得那么自信，一脸的自豪，让皇甫不由得肃然起敬：“蒙凯姐，你不愧是我们知青的楷模，你一定会成功！” “会的，我坚信！皇甫，明天你来，大姐给你们饯行。” “好！我来！” 方倩走的那天，最伤心的莫过于乌尼尔大婶。看着方倩远去的背影，看着朝克赶着送他们的勒勒车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乌尼尔大婶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哭起来：“方倩姑娘，你为什么要走啊！你留下还不懂事的儿子，心里能安宁吗？你走了，又剩了蒙凯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在草原上，你就不能留下来和她做个伴吗？你有阿妈，蒙凯姑娘她也有阿妈啊！” 乌尼尔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又流向胸前，滴到怀里抱着的小弟的脸上。 “大婶，别这么伤心，您就体谅体谅方倩，她也难啊！” “孩子，她怎么就不体谅体谅你呢？你好不容易熬着四个孩子长大了，又得为她拉扯孩子！” “小弟要是走了，您不天天想人家？回家吧，今天是星期天，学生们不来上课，我给您包沙葱馅儿的饺子吃！” 蒙凯一边说一边从乌尼尔怀里抱起小弟，拉起大婶。 夜深人静的时候，蒙凯哄着小弟睡了觉，自己坐在油灯下修改着今后的课程安排。往日的这个时候，是方倩坐在她的对面，两个人一块儿批改作业，一块儿准备第二天的课程，一同谋划着学校的发展，甚至一同憧憬着学生们美好的未来。有一天晚上，两个人说到兴奋处，方倩突然说：“蒙凯姐，十几年后，当我们的学生拿着大学文凭来看咱们的时候，你说，那个时刻我们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你想得倒远！不过，只要把咱们今天的基础做扎实，会有那么一天的。” 方倩满脸泛着幸福的光彩，“啊！一想到未来，心里就那么甜，浑身每个细胞都那么舒服。” 如今，方倩离开了草原，也离开了她们朝夕相处的美好日子，离开了她们居住在一起充满温馨和欢乐的蒙古包。举目四顾，蒙古包里空荡荡的，蒙凯的心更是空荡荡的，像是饿了多少天似的，心中一阵阵发慌。哎！都走了！ 蒙古包外传来乌尼尔大婶哈咿、嚯咿的喊声，那声音高亢，尖细中透着悲凉，一声声在静静的夜空中显得那么悠长。她看了看熟睡的孩子们，一张张稚嫩的脸蛋又给了她希望。方倩走了，教授四十八个学生的担子她得挑起来。蒙凯甩了下头，起身出了蒙古包。黑暗的夜色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天空中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大黄和黑豹两条老狗来到她身边，像两个忠诚的卫士，一左一右站在她的两边。蒙凯垂下手摸着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心里稍稍塌实了些。在几声瘆人的狼嚎之后，紧接着又传来乌尼尔大婶更高亢更悲凉的吓狼声。蒙凯知道今天又将是一个不眠夜，就朝羊群走去，去陪乌尼尔大婶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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