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朝克骑着马穿行在浓雾中，旁边还跨着一匹马，这是为玛尼喇嘛准备的。凭着他对这块故土的熟悉，即使在这漫天大雾中，朝克仍然没有放慢奔跑的速度。因为他急，恨不能一步跨上石头山将玛尼喇嘛请到。他可怜从小看着长大的巴图其林，可怜命运多舛的蒙凯姑娘，更可怜那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知道蒙凯日日夜夜盼着巴图其林回来，好让他撑起那个家，那个家不能没有巴图其林。这十个多月，尽管他们一家倾其全力帮衬蒙凯，可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然而她盼回来的丈夫却成了一具骷髅，已经是气若游丝。巴图其林真要是撒手西去，这个家顷刻就垮了。朝克的心并不比蒙凯轻松，想到这儿，他朝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已经到了山根底下，马奋力向山上攀走。影影绰绰已经看到垒放得整整齐齐的石头。又走了一段，蒙古包的影子也显现出来。朝克下马进了蒙古包，却不见玛尼喇嘛的影子，就又出了门，估摸着玛尼喇嘛可能在石头坑里。大雾里他不知道石头坑在哪里，就放开喉咙喊起来：“玛尼！玛尼！” 玛尼正在石头坑底撬动一块大石头，撬了半天也撬不动，就坐在石头上喘着气。这些日子，能搬动的石头都搬到坑外并且垒好了石方，搬不动的也要用大锤砸开搬上去。可怜这老喇嘛自打十三岁到了葛根庙跟着葛根喇嘛念经学医，就没干过重体力活儿，更没抡过这十几磅重的大锤。他的两手被震得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今天任凭他怎么抡大锤顽石都纹丝不动。玛尼喇嘛正要起身再砸，忽听得有人喊他。几个月来，静静的石头山上，除了他上上下下搬动石头的声音和乌鸦的叫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更别说人的声音。他很奇怪，是谁在大雾的天气里叫他？于是停下手里的大锤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马上又听到有人喊他：“玛尼！” 这一回他听真了，确实有人在叫他，就大声回答着：“哎！我在石头坑里！” 朝克顺着声音找到石头坑，石头坑雾气弥漫，看不见玛尼的影子。 “玛尼，我是朝克，你上来吧！” “朝克，大雾天你怎么来了？” 玛尼喇嘛气喘吁吁爬上石头坑，他们回了蒙古包。玛尼打开炉灶上的锅盖舀了一碗白水递给朝克，“没有砖茶了，喝碗白水吧。” “蒙古人怎么能没有茶呢！真他妈的造孽啊！硬是把一个行医多年的老蒙医赶上山来搬石头，这帮人丧了良心，什么缺德的事都能做的出来！” “朝克，你这大老远的上山来，莫不是有病人？” 朝克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阴沉着脸说：“巴图其林放回来了，那么一个结实的小伙子浑身只剩了一把骨头，连坐都坐不起来。”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朝克又吸了口烟，说：“玛尼，只有你能救他！” “你稍等会儿。” 玛尼从小柜子里取出他的药箱，又拿出一条口袋说：“我跟他们告假，就说我去公社买粮，要不然他们不准我下山。” “玛尼，你不能跟他们告假，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下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下山去看病。今天正好大雾，咱们悄悄下山，看完了病，我连夜把你送回来。” “好吧！咱们走。”两个人出了蒙古包下山而去。 尽管一路上朝克把巴图其林的状况向玛尼喇嘛做了详细的描述，但是当他见了巴图其林，心里还是陡然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巴图其林会是眼前这副模样。他行医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重的病人，从巴图其林表面的样子他就判断出他已经病入膏肓。 玛尼喇嘛毕竟行医多年，不管心里有多大的惊涛骇浪，绝不会在表面上露出端倪。他坐到巴图其林身旁，抓起他的一只手，沉思闭目诊着脉。包里的人都屏声静气，连几个小家伙这时候也乖乖地瞪着小眼睛围坐在乌尼尔奶奶身边。 良久，玛尼喇嘛又拿起巴图其林的另一只手，过了好一阵才将他的手放下，接着又翻开他的眼皮仔细地看着，最后，他解开巴图其林的腰带，掀开他的内衣。他看到了巴图其林满身的伤痕，再摸摸他的肋骨，知道已经有四根断裂，又往下按了按他的腹部，这位行医几十年的老蒙医惊呆了！巴图其林的全身由里到外没有不受损的地方，他能熬到今天活着回来已经是个奇迹。是上苍的保佑啊！老喇嘛心潮澎湃，义愤填膺，人世间居然还有这么狠毒之人，简直是蛇蝎心肠！竟把一个身壮如牛的年轻汉子摧残成如此模样！他们真能下得去手啊！将近一年，这孩子在毒刑拷打下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怜的孩子，从小没了阿爸，刚刚娶了这么好个媳妇，好日子还没过上，就……老喇嘛内心惊涛骇浪，表面却平静如水，他不露任何神色，先从药箱中拿出一包药，向蒙凯要了一只碗，用黄酒将那药面调成糊状，涂到巴图其林的肋骨上，一边涂，一边不停地在两肋上按摩，然后又把巴图其林的腰带展开铺在地上。 “朝克，过来把他的腰托起来。” 朝克托着巴图其林的腰，玛尼喇嘛将那宽宽的长腰带一圈又一圈紧紧缠在巴图其林腰上，把他断了的肋骨固定好。将这一切做完，玛尼喇嘛已是气喘吁吁。他稍稍歇了一会儿，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包药，对蒙凯说：“先把这十天的药吃了，十天后我再来。”又嘱咐蒙凯：“千万别让他动弹！连拉屎撒尿也不能动！” “玛尼，好好喝顿茶吧，这几个月真苦了你！”乌尼尔端上羊油果子、奶豆腐、炒米和奶嚼口。 “是啊！好久没喝过这么香的茶了！”玛尼叹着气。 喝茶的工夫，航盖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幸灾乐祸地说：“毛盖那小子怕是明天这会儿也醒不过来！”他挨在玛尼喇嘛身边坐下来问：“玛尼大叔，巴图其林的病不要紧吧？” “没大事。”玛尼喇嘛淡淡地说了一句。他问航盖：“你去和毛盖喝酒？” 朝克这才把昨天晚上他们定的计谋详详细细告诉了玛尼。玛尼喇嘛无奈地摇着头：“唉！造孽啊！这年头，给人看病都得偷偷摸摸！” 喝过了茶，玛尼喇嘛再次为巴图其林的腰正了位，又嘱咐他说：“巴图，不碍事的，好好养着，过十天我再来。千万别动！一定要按时吃药。”玛尼喇嘛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航盖忙说：“玛尼大叔，我去送你。” “这么大的雾，你道不熟，还是我去吧！”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三个人出门上了马，乌尼尔递给朝克一只口袋。 走出去老远，朝克才焦急地问：“咋样？” 玛尼喇嘛半晌没说话。航盖又急切地问：“玛尼大叔，巴图他没事吧？” “怕是难治好啊！”玛尼喇嘛心情沉重地说。 “啊！”朝克和航盖同时发出声音。 “唉！是什么歹毒的家伙把他打成这样？他浑身上下都是致命的伤啊！”玛尼喇嘛泣不成声再说不出话来。 “玛尼大叔，巴图其林他还有救吗？”航盖几乎是绝望地问。 “我尽力吧。” 之后三个人再没说话，他们心情沉重得好像压着铅块，压抑得连骑乘的马都承载不住，像这浓浓的大雾，让他们看不到希望。三匹马嗒嗒嗒的蹄声，透过浓雾传到远方。 上了山，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摸索着找到了蒙古包。朝克和航盖没多待，把乌尼尔为玛尼准备的吃食放下，带着沉重的心下了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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