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蒙 凯 被 专 了 政 一 黑风暴过后不久，大队来了二十名北京知识青年，十名男生，十名女生。他们是由旗知青办主任亲自送来的，知青主任就是年前押走巴图其林的那个“黄大衣”。毛盖事先不知道知青们的到来，黄大衣和知青们来的时候，毛盖正在跟毛一亨老婆寻欢作乐。黄大衣派出去两个牧民才把他找了来。 进了大队部的门，毛盖先就被黄大衣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闻着他那满嘴的酒气，黄大衣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就知道整天灌黄汤抱老婆！” 毛盖嗫嚅着说：“主任，我都一大群孩子了，再说我家那黄脸婆有啥好抱的！” “你为什么不在大队部待着！我来了连你这个冰窖般的屋子都进不来！” “主任，我事先不知道你来，再说，这场黑风暴刮走成群的牲畜，没刮走的也死了不少，牧民们天天找。” “找什么？抓革命，促生产，首要的是抓革命，懂吗？你们大队的挖肃运动有什么进展？” “牧民们守口如瓶啥也不说，我也没办法。” “你他妈真笨！上次我们来已经给你撕开一个口子，你就不会把它往大扯？” “啥？” 毛盖张大了嘴，两只血红的眼睛茫然看着黄大衣。黄大衣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指着站在他身后的人群说：“这是分配到你们大队的二十名北京青年，他们是挖肃运动的骨干力量，你要好好利用这些红卫兵小将！” 可惜，知青们没听懂黄大衣和毛盖一会儿大声，一会儿小声，一会儿大发雷霆，一会儿又和颜悦色说了些什么。 他又转过身对知青们说：“革命小将们，这是你们大队革委会主任毛盖同志，这两天正忙着处理灾情，事先也不知道你们来，所以没准备欢迎马队，还让你们大冷天等了这么久。这个同志革命积极性很高，阶级觉悟也高，今后你们要积极协助毛盖同志工作，抓革命，促生产。眼下首要的是抓好挖肃这件头等大事！” “热烈欢迎红卫兵小将！” 毛盖模仿着几个月前黄大衣带着人马到他们大队召开群众大会时高呼口号的样子举起一只胳膊，像一只未长成的小公鸡打鸣，伸长了脖子喊了一声。知青们没有任何反应，他高举起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放下。黄大衣瞪了他一眼训斥道：“看我干什么！你不知道他们听不懂你的话吗！” 没有马队的迎接，没有老乡们的欢迎，二十名知青悄无声息来到罕乌拉，这让他们多少有点儿失望。他们就在罕乌拉大队配种站两间小土房旁边安下了家。四顶蒙古包一字排开，倒也显得很气派。蒙古包是由旗政府统一下发的。按规定每个知青由国家支付四百元安置费，用于购置衣食住行一应用品。蒙古包是崭新的，马鞍子是崭新的，蒙古袍以及从头到脚的装束更是崭新鲜艳。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初到草原的知青们面对茫茫草原，面对陌生的蒙古民族以及他们的风俗习惯，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尽管眼下大草原还是满眼的灰黄，到处一片狼藉，他们还是那么兴奋，那么激情满怀。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洪流走向社会，走向他们就要战天斗地大展宏图的另一个战场，他们怎么能不兴奋呢！尽管嘴里高喊着“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他们骨子里凝聚着的却是救世主的优越感，血液里流淌着的仍然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豪情。 特别是他们的领队贺芳芳，更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优越感。贺芳芳的爸爸是某部一位资历很深的军级干部，母亲是军区医院的后勤处长，百分之百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既然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就得有革命后代的风范，贺芳芳始终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军装。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解放军备受全国人民爱戴和崇敬，她更是军帽、军衣、军鞋，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一律军人装束。为了表示自己革命，她将乌黑的头发剃了个板儿寸，另类的打扮装束显示出另类的派头。大串联开始后，她带领一批红卫兵在天安门前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下宣誓要重走长征路。于是他们每个人兑换了七百八十张半斤面额的全国粮票，光粮票就装了半书包。贺芳芳利用她妈妈的关系，给每人弄到一个军用背包，她就带着自己的队伍从北京一路走到井冈山。没想到刚到井冈山，还没踏上二万五千里长征路，中央就发出停止大串联的通知，贺芳芳只好带着遗憾回到了北京。 不久她又在学校发起成立了东方欲晓造反兵团，成了学校乃至首都学生中的风云人物。她整天带着她的造反兵团到处揪斗走资派，到处抄家，到处打砸她认为属于封资修的一切。 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后，她又第一个带头报了名。贺芳芳时时处处事事都显示了一个革命后代的高度革命性和积极性。 两天以后的晚饭前，贺芳芳将大家集合到男生包，召开了第一次全体知青会议，讨论今后如何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问题。 “同志们，”贺芳芳总是像大干部做报告那样，用“同志们”三个字作开场白，“首先，祝愿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贺芳芳将毛主席语录高高举过头，高呼完口号才正式发言：“同志们，我们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内蒙古上山下乡，已经正式安家。但是大家看看，我们仍然过着集体生活。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如果我们不到贫下中牧中间，怎么接受再教育呢？我们要下包，和贫下中牧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同意贺芳芳的意见，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就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知青副队长夏雷川积极响应。 “我同意！” “我也没意见！” …… 贺芳芳借着昏暗的灯光，发现坐在最里边的雷虹和方倩没有表态，便问：“雷虹，大家都表态了，你们怎么不表态？” 雷虹回答说：“大家都走了我们的蒙古包怎么办？干脆我和方倩留下来看包吧！” “蒙古包有什么可看的？交回大队部不就行了嘛！要紧的是你们的思想改造！”贺芳芳教训她们说。 “那可不行！别忘了我们已经在这儿安家了，我们总不能永远住在老乡家！人家儿子结婚，媳妇生孩子，增丁添口，到那时我们住哪儿？”男生皇甫秀伟说。 “到时候，咱们再去大队领回来。” “领的回来吗？那时候我们的家当恐怕都让毛盖主任换酒喝了！”皇甫秀伟又说。 “你怎么这样对待革命干部！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贺芳芳马上拉下脸来。 “从我们来的那天算起，毛盖哪天不是醉醺醺的？”皇甫秀伟不理贺芳芳那一套，继续说。 “不能交回去！否则将来我们连个窝都没有了！”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多，知青们七嘴八舌，一直吵到天黑也没吵出个结果。贺芳芳没了辙，只好说：“大家都别吵了，我作个决定：蒙古包暂时不上交，就由雷虹和方倩看守。但是，我提醒你们，要经常深入到贫下中牧家中接受再教育，不能以看守蒙古包为由脱离群众，逃避改造。其余同志从明天起由毛主任安排下包。下包以后大家要学好毛主席著作，加强思想改造，虚心接受再教育，同时要为贫下中牧多做好事。”贺芳芳以领导的身份和口气作出的决定，大家没再反对。雷虹悄悄捅了下方倩，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知青们对席地而睡总有些不习惯，尽管很晚了，大家都没有睡意，爱说爱笑的雷虹趴在被窝里问贺芳芳：“贺芳芳，听说牧民身上虱子多，你不怕吗？” “虱子有什么可怕的！雷虹，你们是不是因为怕虱子才不愿意下包的？” “连你这高干子弟都不怕，我们老百姓家的孩子还怕什么？我是替领导担心！” “雷虹，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越是高干子弟，越是领导，越要斗私批修！” “所以，你必须下包，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贺芳芳，大家都拥护你的主张，响应你的号召，要不是为了看守咱们的蒙古包，我们也下包！嘻嘻！”雷虹捏了一把方倩，嘻嘻笑着将头缩进了被窝。 一场小雨过后，斑秃的草原又发出稀疏的绿色，一簇簇，一片片。已经是仲夏时节，今年的罕乌拉草原再没了以往绿地毯般的景色，放眼望去，仍然是一片灰黄和萧条。 清晨，蒙凯早早起来出了蒙古包。乌尼尔大婶跪在母牛旁边已经挤了半桶奶。蒙凯也提起一只奶桶走了过来，跪在另一头奶牛旁边。她抬起头看看乌尼尔大婶，突然被她那优美的动作吸引住。乌尼尔大婶左腿跪在地上，右腿成九十度角稳稳地支撑着身体，她那双青筋暴露的双手交替着极快地捋着奶头，白色的乳柱唰唰唰像两条流线笔直地落进桶里。随着那双灵巧的手的捋动，她的双肩也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着，手和肩的动作是那么协调，又那么富有美感。在寂静的清晨，这唰唰的挤奶声犹如一首优美轻柔的乐曲，那么美妙，沁人心脾。蒙凯在旁边看呆了。三年来，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大婶挤奶，这千百年来重复了千亿遍的动作和它发出的声音，今天她才发现了它的美。晨曦中，火红的朝霞映红了罕乌拉山口，蒙凯觉得这不亚于坐在音乐厅听一曲交响乐，看一出舞蹈家绝美的表演。蒙凯不再挤奶，竟在旁边看起来，看得那么入神。 乌尼尔大婶很是奇怪，就问：“闺女，你在看啥？” 蒙凯过来搂住乌尼尔，动情地赞美着：“大婶，您挤奶的动作真是美极了！您是位天才艺术家！”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我挤奶美？” “美，太美了！” “闺女，挤奶子有什么美的？挤奶，捣奶桶，做奶豆腐，熬黄油，是咱们女人打懂事就学做的活儿。” “可是，大婶，谁也没有您做的这么美！”娘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忙活着上午的一应活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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