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太阳高高悬挂在中天的时候，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尘土飞扬，像是一股旋风刮过。紧接着出现了十几匹狂奔的骏马，马上的骑者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他们争先恐后生怕自己的坐骑落在后面。蒙凯和乌尼尔大婶正在将早晨挤下的奶倒进奶桶捣着，远远看见这群赛马者朝她们这儿飞奔而来。乌尼尔大婶手搭凉棚仔细辨认着来者。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首先认出了毛盖，心里不免一惊，这坏家伙带了这么多人来又要干什么坏事？ 说话的工夫这群人已经来到蒙古包前。他们都很年轻，都穿着簇新的蒙古袍，扎着五颜六色的腰带，显得精神抖擞。蒙凯马上猜出他们就是新来的北京知青，自己的老乡。前些天朝克大叔在大队部见过他们，回来就告诉她说，大队又来了二十多个北京知青。蒙凯兴奋激动，终于有伴儿啦！从此以后，她再不会感到形单影只。这几天她还时不时梦到他们，梦着这群鲜活的青年围着她，听她娓娓讲述草原上的故事，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今天他们终于来到她的面前，她脸上挂满了微笑，正准备上前问候，可是她发现这些年轻的老乡个个冷漠严肃，这让她大惑不解。 和毛盖并排站着的是一个头发剪得和男生一样短的女知青，这位女知青正用一束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是那么咄咄逼人，像钢锥般直扎人的心脾。蒙凯感到她的目光里隐含着一种仇恨。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原先的盼望、欣慰、兴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茫然看着眼前的姑娘，勉强露出微笑说：“你们来了！”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更加露出鄙夷的表情，那表情好像在说：“瞧你这副模样，哪像个北京知青！” 蒙凯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她预感到新的灾难又要降临。那束阴冷的目光足足盯了她有好几分钟，使她感到如芒在身。短短的几分钟让她感到好像有几百年。 女知青终于开口说话：“你就是蒙凯？” 蒙凯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答。 只听她又说：“我看你不像个北京知青，倒像个生育机器。你怎么会一肚子生下三个孩子？简直给我们北京人丢脸！” 蒙凯的头嗡地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种羞辱感使她几乎窒息，她无地自容，眼睛慌乱地注视着远方。 “贺芳芳，别太过分了！”旁边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不满地说。 “雷虹，希望你站稳阶级立场！面对着一个父亲是大右派，丈夫是内人党的死硬分子，你怎么敌我不分！” “父亲是右派不等于她就是右派，丈夫是内人党不等于她也是内人党！”被叫作雷虹的知青也不示弱。 “雷虹，你这种敌我不分的态度可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站在贺芳芳身后的一个男知青严厉地斥责着雷虹。 “雷虹的立场问题我们回去以后再批判，今天是来宣布大队革委会决定的。”说着，贺芳芳转向了毛盖，“毛主任，您来宣布大队的决定吧。” “不！不！你的说，你的说！”毛盖用刚刚学会的两句汉语生硬地说。 贺芳芳也不客气，又向蒙凯身边跨近一步，手指着蒙凯的脸严厉地说：“蒙凯，你的父亲是大右派，你的丈夫是内人党死硬分子，而你这么长时间从不揭发他们的罪行，还不断为你的男人喊冤叫屈。大队革委会鉴于你的恶劣表现决定给你戴上坏分子的帽子，从今天起你和反动喇嘛玛尼，投敌叛国分子苏米亚，土匪白音保力格等坏分子一起接受监督劳动改造。你家放的羊群交给官其格同志。你要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揭发你父亲和你丈夫的罪行，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贺芳芳宣布的决定像一记重锤，敲击着蒙凯本已战栗的心。她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暗，头晕目眩，浑身像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飘飘荡荡，然后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冷汗从她的额头、脖子乃至全身不停地冒着，身体摇晃着就要倒下去。 “闺女，你怎么啦？咋出了这么多汗？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乌尼尔大婶急忙过来扶住她。贺芳芳的汉语她一句也听不懂，但从贺芳芳那冷漠的脸上她看出了不友好。这时候娜仁花冲到贺芳芳面前指着她的脸大声说：“你凭什么说蒙凯姐姐是坏人？你才来几天？别这么欺负人！” “娜仁花，快告诉阿妈，他们来干什么？他们都对你蒙凯姐姐说了什么？” “阿妈，这个女的说蒙凯姐姐是坏人，要对她监督劳动改造！” 只见乌尼尔大婶跨前一步，凛然站到贺芳芳面前，两眼冒着愤怒的火焰，“呀！后长的牛犄角比先长的耳朵硬！你才来几天就这么咋咋呼呼。你记住，含血喷人，先污自口，起心害人，反害自身！” “毛主任，告诉她，让她和坏分子划清界限！” 毛盖在凛然的乌尼尔面前心里发虚，他看了一眼贺芳芳，壮起胆子说：“红卫兵小将告诉你，蒙凯是坏分子，让你和她划清界限！” “呸！”乌尼尔气愤地吐了毛盖一脸唾沫，“他们知道啥？这坏主意都是你出的！你少干点儿丧尽天良的事！佛爷在天上看着你呢！再害人，雷公劈了你！河神淹死你！罕乌拉山上的石头砸死你！快滚！要不然我就放狗咬你们！” “毛主任，她说什么？”贺芳芳问。 毛盖脸憋得通红，他无法告诉贺芳芳，语言上的障碍迫使这一群人只好草草收兵打道回府。 额吉留下的羊群被毛盖的大儿子官其格赶走了，为此索伦巴特尔用鞭子狠狠抽了官其格一顿，直抽得他四处逃窜。官其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觉得自己的阿爸做事太浑，太过霸道。他担心他赶走了巴图其林家的羊，自己那个刚硬的双胞胎弟弟那木海回来肯定饶不过他。可这是大队革委会和那个知青队长让他这么干的。他若是不这么干，那个知青队长又要说这是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 蒙凯拉住索伦巴特尔劝慰他说：“就让他把羊群赶走吧！” “不行！这羊群是奶奶留下的，是你和巴图大哥的，他凭什么要赶走？” “这不怪他，这是大队革委会决定的。” “谁决定也不行！”索伦巴特尔气愤地流着眼泪，一边哭，一边说，“蒙凯姐姐，他们把羊群赶走，你们怎么生活啊！” 看着远去的羊群，蒙凯心中感慨万千，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能想到她这个家今后艰难的日子，可她的那些北京老乡为何心肠如此残忍啊！她强忍着心中的悲苦，目送着额吉留给她的羊群渐渐远去，无尽的凄凉和伤痛再也无法抑制。她忧愤满胸，泪珠盈面，苦涩的泪水流过脸庞汩汩地流进嘴里。 夜里刮起大风，风呜咽着将蒙古包的盖毡鼓噪得不得安宁，发出了忽嗒忽嗒的响声，仿佛它们也在替主人鸣不平。蒙凯虚弱地靠在哈那上默默地流着泪，她在心中不停地问着自己：“上苍啊！难道偌大的世界就没有我蒙凯的立锥之地吗？城市不容我，学校不容我，我躲到人迹罕至的大草原深处，为什么还不能容我啊！耶稣受苦受难，那是上帝要赋予他拯救人类的神圣使命。我遭受接连不断的磨难是为什么呀？父母亲带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才二十二年，上苍就赋予了我这许许多多的坎坷！苍天，你不公平！今后的路我该往哪里走？巴图其林至今生死不明，我拿什么抚养四个孩子？可怜的小生命们啊！”蒙凯心如刀绞，不停地抽泣着，声音越来越大。哭声惊醒了娜仁花，她爬起来坐到蒙凯身边，抓着她的胳膊一遍一遍地喊着“蒙凯姐姐”！ 黑暗中娜仁花摸着蒙凯的脸，替她擦着眼泪。 “蒙凯姐姐，你盼了那么长时间的北京老乡，他们怎么会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对你那么凶啊？尤其是那个穿黄衣服的女知青，简直像个……”娜仁花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突然一下子想起蒙凯给她讲的故事，“简直像个母夜叉！” “因为我的父亲，我的丈夫，他们一个是大右派，一个是内人党，都是人民的敌人，人家能不对我凶吗？” “他们诬蔑好人！” “娜仁花，巴图其林在的时候，马倌一天能挣十五分，他走了以后我放羊每天挣五分，还能勉强抚养这几个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蒙凯姐姐，我阿妈一天还挣十分呢，你为什么才挣五分？” “毛盖说我来牧区时间短，不能按整劳力算。” “胡说八道！你都来四年了！” “呃！”蒙凯胸中憋闷，长长吐出一口气，“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娜仁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蒙凯，也哭了起来。 “蒙凯姐，好人为什么老这么受气？”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蒙古包掀了去。蒙凯急忙推开娜仁花下了床，“风这么大，别把羊群给刮跑了，我出去看看。” “蒙凯姐姐，羊群被官其格赶走了！” 蒙凯站在地上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又无力地坐回床边上，一直坐到天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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