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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插笔记】 宝子哥(四)

2014-12-17 12:20| 发布者: 黑土阡陌| 查看: 525| 评论: 0

摘要:               九  从打润女过世,队上照顾宝子哥,去年让他家二小子军胜住进了饲养院,当小马官儿,虽说工分不大,却是个占长的营生,一年下来,能挣上二百大几个工;大女子花花在家里做个饭、喂个 ...

               九


  从打润女过世,队上照顾宝子哥,去年让他家二小子军胜住进了饲养院,当小马官儿,虽说工分不大,却是个占长的营生,一年下来,能挣上二百大几个工;大女子花花在家里做个饭、喂个猪,照看小的,叼搭着也下地挣几分工,光景总算又缓过点劲儿,年底分红还买了架缝纫机。

  家里买下缝纫机以后,缝起来便当多了。宝子哥却没因此落得清闲,反倒更忙了。村里有不少人不但求他裁,还求他做,有的索性硬要给他拨工,劝他专事裁缝,别再下地了。宝子哥执意不肯要报酬,心想,润女过世后,一个人拉扯一群娃娃,能有今天,真没少给乡邻添麻烦,这情义可就欠得多了去了。再说,帮人总比求人自在。乡里乡亲的,宝子哥乐得多受点累,修个好人缘儿,拿人家的酬劳,反觉得生分。

  宝子哥学缝纫,精益求精。那年冬,我回北京过年。出发前,他还反复托我给他买一套剪裁的纸样和有关的书籍。我到京后的第一天,就先去书店买下了他所要的纸样和书籍,即刻打包给他邮寄到生产小队。转过年来,回到队里,我兴冲冲去找宝子哥,问询邮件收到没有,满意与否。直到那一刻,我才惊悉宝子哥春节前担土挣工时,不幸砸断了腿……这消息,出乎意料之外,却绝不该在情理之中!我急忙跑到县医院去看望他……

  白得照眼的吸顶灯,白得照眼的天花板,白得照眼的墙壁。白得照眼的窗帘儿。白床单,白被套,白枕头,白色的床头柜上的白色的托盘上,摆放着白色的搪瓷缸子。病房里轻轻走动着的护士,戴着白色的小帽儿,穿着白色的外衣,还戴着白色的大口罩。一切都是白色的,动的,不动的。宝子哥躺在临窗的一张病床上,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白,原本就爱眯缝的眼睛,更加睁不开了。此前,少说得有一个月的光景,他躺在那间屋冷炕燥的破堆房里。被布条子缠得紧绷绷的右腿,一箍一箍地跳疼,日甚一日地折磨着他;多少次疼得他寻死觅活的,那可真个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从打住进县医院手术之后,他的右腿就再也不疼了——没了,空空的了。他下意识地眨眨眼,湿辣辣的,止不住淌下几滴伤心的泪。他想着,今晚,咋也该是在县医院住下的第八天了吧?他心里盘算着,用手指掐算着,刨除手术治疗医药费,单就食宿费用,咋又得是成百上千的了吧?一想到钱,宝子哥心上就起急,浑身一阵阵燥热——我,一个残疾人,废人,值得这么消耗吗?最怕的是想到今后……扑簌簌的热泪,顿时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俗话说“人走时气,马走膘”,人世间的大不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宝子哥的头上。他绝对是太背了,太不走时气了。宝子哥心里头翻腾着近些天的倒霉事:主治大夫说,当时,或者再早个几天送到县医院,也不至于截肢。太晚了,耽误了,整条腿已经坏死了,不截肢将危及生命。——宝子哥真是后悔不迭:当初,全都说邻村赵婆婆会揉捏正骨,求赵婆婆治腿,图个近便,省钱。万没想到住在赵家的凉房里整治了将近一个月,没见好不说,眼看着一天天恶化,以至于创口化脓,高烧不退。赵婆婆也着了慌,却碍于情面,不说自己没招术,逢人便神秘兮兮地叨咕什么:“夜里听到这厢有响动,起来一看,眊见一个大女人,骑在宝子身上拾翻,抓着宝子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哭闹着……”只见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绘声绘色,煞有介事。说什么宝子哥的断腿,她原本早已接上了,再将息将息,用不了多少天,就会全好了——现如今,宝子死下的女人变成了墓虎,先是“方”得宝子断了腿,又寻到这里骚扰他,拾翻他。要想治腿,得赶紧转到县医院——那儿远,润女寻不见;就是寻见了,那儿是楼房,她也不敢进去……宝子哥从来不信什么鬼神,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他明知赵婆婆是在编排谎言;可是到底还是自己求上门,请人家给治腿的。没治好,怨不得人家;只能自认倒霉。今晚,咋也该是在县医院住下的第八天了吧?……宝子哥心里盘算着,一想到钱,他心上就起火冒烟的,浑身是汗。明天,他决计要出院了……

  宝子哥是架着双拐出院的。一进村儿,他就恨不得立刻奔到润女的坟前,扑上去,向她痛诉日夜的思念,满腹的辛酸,向她倾吐生离死别后,自己遭受到的一切不幸,所有的难以吞咽的种种委屈……有诗为证:辛苦遭逢日维艰,相濡以沫十七年。一夕无常索命去,生死离别两茫然。宝子哥爱思谋,好揣想,但是,他万万料不到,这一回,家中等待他的,竟然是如晴天霹雳一般,足以使他惊厥的坏消息——润女的坟,被扒了!

  自从宝子哥被抬出赵婆婆的凉房,转进县医院以后,“润女的阴魂化作了墓虎”的话茬儿,就越传越远,越传越真,越传越邪乎:说什么润女在村子里寻不见宝子了,就开始祸害乡邻:先是传鸡瘟,紧接着是糟蹋猪娃、羊羔儿……为了破除迷信,安定人心,队委会决定刨开润女的坟墓,看个究竟。其实,依照旧俗,出了墓虎,也是要这么做的。只不过在早年间,主持刨坟的是请来的巫婆、神汉,讲的是迷信——驱除鬼魅;现如今主持人是书记、队长,执行者是造反派和基干民兵,讲的是破除迷信,安定人心。那天,坟场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前来围观的社员很多。待刨坟启棺一看:润女死了一年多,尸首居然没变样,可见是成了墓虎(其实,河套平原地下水位高,棺材入土后,隔绝空气,尸首不腐烂,是有可能的)。更有人居然说是:真真地瞭见润女脚心,长出了一撮黑毛……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有个“二杆子”(缺心眼儿,傻乎乎的)民兵,冲上去,挥动捣泥用的三股铁抓,捣烂了尸首的肚肠……幸亏被书记及时喝住,才制止了令人惨不忍睹的恶性事件的发生。几个民兵就地架起一堆木柴,泼上煤油,把润女的尸首抬到上面,顿时,焰炎冲天,在劈劈扑扑燃烧着的烈焰中,润女的尸首,化作了几缕青白的烟,飘然而去……

  听到润女的坟墓被毁,尸首被烧,宝子哥猛一愣怔,顿觉瞢眩,“如被冰雪”,不禁打了个冷战。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凉气,荫凉荫凉的,直透骨髓,从后脖颈子冷到头顶,又从头顶直冷到脚心。但见他架着的双拐拄地,痴痴地立在自家门口,真个是顿足无以,捶胸不得,欲哭无泪,嚎啕无声……宝子哥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惟其如此,他才更加痛心疾首,五内俱焚。往事如潮,在心上翻腾。就像电影里切出切入的镜头,频频更迭。脑海里层现叠出的,自然是孩子他娘——身高马大性情泼辣的润女……这才是“刮起东风水流西,看见娃娃想起你”。


                十


  直到现今,农村青年谈恋爱,也不兴像电影里那样搂搂抱抱。可是,当年的润女,确确实实是一头扑到宝子哥怀里的。只是,在那非常的时刻与特定的场合之中,她这举动,虽大大出乎宝子哥的意料之外,却来得情真意切,天然合理,……啊,那扑簌簌的眼泪,那扑腾腾的心跳……

  润女是老常叔的独生女,比宝子哥小一岁。他俩自幼虽无青梅竹马的嬉戏,却总是相跟着在河边割青草、掏苦菜,在滩上刨枳笈、拾牛粪……从小没娘的凄楚,更使他俩同病相怜。等润女出落得娇憨、泼实,成了兰索村里的一枝花,惹得后生小子们朝思暮想的时候,宝子哥却渐渐同她疏远了。他觉得自己一则成分高,低人一头;二则人才不济,自惭形秽。越发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

  宝子他爹和老常叔解放前同住一个长工屋,又先后死下老婆,各自务育一个娃娃,可说是同命运的苦弟兄。只是宝子他爹省吃俭用,临解放置办了几亩薄田;土改时,可巧探上了个“上中农”,没等复查就过世了。老常叔在减租反霸的斗争中入了党,当上了干部。老常叔对宝子哥承袭的“上中农”,并不介意,手把手指拨他做营生,互助组时帮带他,入社时替他作主,还把他送到乡里念书。宝子哥没能进县城上中学,回到村里,成了个识文断字的大学问。别看他灰眉蹙眼,穿戴马虎,乡亲们常求他写字刻章,后生小子则爱听他道古论今。老常叔当队长那些年,拿到什么红头文件、农药说明之类,总要找宝子哥读给他听;队里的事,也常爱和宝子哥叨念、核计。老常叔喜欢这个不带头衔的“参谋”老成、靠实,还张罗着要给他寻个对象。也许老常叔习惯把宝子哥看作自己的孩子;也许是以为他和润女长相不般配,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总之,从来没想过把润女许配给他。

  从小一块儿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能不想吗?说宝子哥对润女“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实在是压抑人性的理性的意念。而感情上呢,越是“不敢存”,越想得深沉;越是觉得“非分”,想得越殷切;表面上越是“疏远”,内心里就越是牵肠挂肚。宝子哥至今还记得那个使他猫抓心似的难过的夜晚……

  那是一个秋天的后半夜,月牙儿偏西,星斗满天。队里从东沙梁往场院拉糜捆儿。十几辆木柄牛车满装满载,绞捆得方方正正,一字长龙地从沾满露水的田野上辘辘辗过。西风清冷,阵阵袭来;潮湿的空气里,飘散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花的芳香。宝子哥斜坐在车辕上,背倚着暄腾腾的糜捆儿,悠哉游哉地赶着牛车,跟在车队的后头。“嗷——唻!唻!”“呔!呔!呔!”的吆牛声,惊醒沉睡的原野;偶或一两声爬山调直上寂静的夜空……。

  不想,在过一道堰圪塄的时候,咯噔一声,外首的木轮跌在坑洼里。宝子哥跳下车,左手使劲压住车辕,右手高举木棒,吆喝着,推打着,老黄牛瞪圆了眼睛,拧哧了半天,也没拉出。前边的车走远了,他只得折回田里找人帮忙。这会儿,挑个子的人有的聚在渠背上,隆起一堆篝火;有的倚着糜捆垛,续补热炕头上的好梦。宝子哥正想登上渠背去吼人,忽听从近旁一垛糜捆后,传出润女咯咯的笑声,接着便是一个男青年轻佻地唱道:“两狼山头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宝子哥心上咯噔一声,顿觉浑身血往上涌。他扭头跑回车跟前,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一股狠劲,棒喝着老黄牛,连顶带扛,一鼓作气,一个人就把车拖出了坑洼,赶上了路……。

  那个在糜捆垛后唱山曲儿,和润女调情的青年,就是眼下的政治队长王德成。那会儿,他当小队团支书。王德成年轻时是个俊后生,高身挑儿,高鼻梁儿,再加上梳得油光水亮的小分头儿,齐齐楚楚的衣装,是后生小子当中数得上的最标致的一个。虽说念“完小”时学习差,老师不待见他,可回到队里却显得人活分,嘴甜哏,会来事儿。在润女众多的追求者中,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个。润女喜欢他的仪表,做派;但是和宝子哥相比,总觉得他身上缺点儿什么。主意一直没拿准。老常叔呢,虽然早就看出王德成没多大出息,但是退而又想,农业社的人,能指望成多大气候?人样儿过得去就得了。实际上等于是默许。如果不是因为老常叔在五八年被拔了“白旗”……

  在公社把铁匠聚在一处造飞机的跃进年间,老常叔竟然胆敢骂擂台上的风云人物是些“吃砂子,屙碌碡”的“喝砣货”;骂上边的领导“吃的是灯芯草,放的是轻巧屁”;说什么“庄稼是地里长的,吹牛吹不出一粒粮颗”……尽管是在背地里偷悄悄地骂几声,说两句,可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啊!如此不识时务,能不靠边站吗?

  就在停职检查的当口,王德成耸身一摇,成了兰索村的“小罗成”,当上了生产队政治队长,还上赶着巴结公社书记的女儿,一心想当驸马……他爹老王头意不过:觉得对不住老常叔,对不住润女;气得咬牙切齿的。有一回,当着众人把这个遭人恨的逆子揎倒在院当前,骑在他身上,脱下鞋巴子,搂头盖脸惬惬地抽了一顿嘴巴……。

  一天黑夜,“小罗成”又押着老常叔到公社参加批判会,过了大半夜,还没有回来。在家里等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润女,突然推开了宝子哥的房门……啊,那扑簌簌的眼泪,那扑腾腾的心跳……。

  “后来,老常叔呢?”我不禁问道。宝子哥望着远处的树影,折断了手中的柳棍。月光下,我看见他眼眶里晃动着晶莹的泪珠。

  后来,老常叔又当上了队长。再后来,即如前文所提到过的,老常叔在连夜开仓分粮,被开除了党籍之后,以瞒产私分的罪名锒铛入狱,不久,就病死在狱中了……

  ……以上,是几年前,我和宝子哥在兰索渠上防洪。聊天儿时,在我的一再敦请之下,宝子哥沉吟片刻之后,娓娓道来的……

  还记得那天夜晚,秋高气爽,墨蓝色的天空,月明星稀。兰索村沉在梦里。堤柳在风中飒飒作响,渠水在月下静静流淌。露水很大,鞋袜沾湿,秋风入怀,顿生寒意。我们俩搂揽些柴草,在渠背的干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宝子哥钻进大田,掰下几个玉米棒子——这是“官吃”,即城里人所说的夜餐补助。把玉米棒子填进火堆,随着劈劈扑扑的爆响,飘送出一缕缕诱人的清香。坐在火边,啃着香甜的玉米,宝子哥又跟我拉呱道:“后大套好活人,你们初来不惯,住几年就惯熟了。”他用柳棍儿从火堆中拨出个玉米棒子,捡起来,吹掉上边的灰,递给我,接着说:“你们一个人出门在外,好不容易;成个家就安顿住了,俗话说‘要拉挂,拴车马,要亲戚,结亲家’,过二年就在此地找个媳妇吧!”我趁机问他:“人家润女当初咋就相中个你?”……这才引出了他那部漫长崎岖的杂揉着欢欣与酸辛的恋爱史。

  我听过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宝子哥的一章,以其别具一格的情致,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的特色,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特别是在那场悲多于喜,催人泪下的婚姻之后;小两口三年度荒,相濡以沫的艰难;养下娃娃拉破窝的困窘;起早贪黑挣工分儿的操劳;蹶死坎活起新房的不易;……以及后来遭遇到的伤丧子之哀,悼亡妻之痛;直到宝子哥被砸,罹断腿截肢之难;出院后,刚一进村,就听到润女的坟墓被毁,尸首被烧的噩耗,……一场场,一幕幕,一步紧逼一步地,把这出生生死死的爱情的悲剧,推向高潮……

  使我至今难忘的,可不像上述的的那一回来得浪漫:那一回是,月白风清,我和宝子哥对坐在渠背上,篝火旁,啃着刚烧出来的香喷喷的玉米,听着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一回却非常现实:我坐在宝子哥家炕边的方凳上,握着他那双瘦削不堪的大手,只觉着冰凉而又干涩。这双自幼在农业地里刨闹生活的大手,骨节突出,青筋暴露,手指尖像耙子一样不能伸直,手掌心满是老茧,手背皴裂,深深渍在纹理中的泥垢,这辈子就甭想洗得干净。抬眼看,宝子哥那张本来就蔫得就像霜打过一样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青白灰暗;浑浊的目光吃力地注视着我。“走吧!还是走的好。”这声音微弱而又恳切,像是从他那空洞洞的内心深处,千回百荡之后,传出来的回音。该不会是他那历经磨难,百折不回的生活信念,也和他那条不得不做截肢手术的右腿,一同被截去了吧!他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你没见,咱们队上的知青,走得差不多了;邻近几个队里的知青,也都走了不少。留下的,不是成分高,就是表现差。你真要是不走,会让人怎么议论你,怎么编排你呢!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呀!”宝子哥平时爱背《成语词典》,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那几个词儿,一股脑地全给我用上了。……

  一九七二年春,最后帮我拿定主意选调进城的是宝子哥,而当时我最不忍离别的也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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