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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插笔记】 宝子哥(三)

2014-12-17 11:57| 发布者: 黑土阡陌| 查看: 487| 评论: 0

摘要:               六  在“到处莺歌燕舞”的一九六五年,兰索村人均口粮三百八,每个工值,分红一块六。“分红一块六,蒸饼烩猪肉”的佳话,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临河县。为了纪念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那年 ...

   
              六


  在“到处莺歌燕舞”的一九六五年,兰索村人均口粮三百八,每个工值,分红一块六。“分红一块六,蒸饼烩猪肉”的佳话,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临河县。为了纪念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那年冬,宝子哥所在的忠义大队,正式改名为永清大队。——尽管后来有人说给我,这一块六毛钱的工值之中,不乏公积金、公益金的成色。不过,反正是社员得济,无人追究——管毬他!腰里揣上票子是实的。乡亲们兴高采烈,满滩兜着山曲儿:“清明的雨,扬场的风,毛主席号召搞四清”;“八百里河套九百里川,四清的歌儿唱不完”……社员们的日子好起来了,比起三年前漫滩转悠着掏窟窟,逮金鼠的光景,真可以说是有了天壤之别。人们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悠悠的气”(《爬山调》曲词)。

  转过年春上,宝子哥夫妇居然也破土动工盖新房了。

  谁都知道“坷垃砌墙墙不倒”,是后大套三件宝的第一宗。随便在哪片儿野滩寻下块草皮,淌过水,滚过碌碡,压瓷,就地用西锹切割成二尺长、八寸宽、六寸高的长方块儿,然后,把这些长方形的土块儿,一块一块地翻转立起,再摞成摞,待风吹日晒,干透了,就成了硬梆梆的,可以用来砌墙的坷垃了。写惬(读去声的写,是舒适、满足的意思;惬,也是指心中舒适、满足。这里的老乡,大多是一百年来,从山西河曲、陕西府谷逃荒,走西口,迁徙到后大套的。方言土语中,尚存古风古韵)!预备砌墙用的坷垃,只要辛苦,不要钱。盖两三间房,满打满算,估划着有个二、三百块钱,也就可以了;甚至,就连请帮工的吃喝都够了。然而,这对正在“拉破窝”的宝子哥来说,谈何容易。宝子哥,虽说出的主意或有“死气”的时候,但在村子里,终究还算是个“孔明”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保不住会有个闪失。建起新房毕竟是从“破窝中”拉出来的第一步,他着眼长远,精打细算。大年初一,连顿像样的“蒸饼烩猪肉”都没舍得吃,为的是积攒下钱粮,在旧屋前,盖起三间玻璃门窗大正房。

  这三间房盖起得可真不易呀!头年秋天,宝子哥就把坷垃、椽檩门窗一切材料,备了个齐全。转过年开春,刚一解冻,宝子哥,这会儿该称呼“史班长”,便带领“全班”人马齐上阵,学习愚公移山,发扬艰苦奋斗,不怕牺牲和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早起迟眠,没日没夜地苦熬苦干。那景象,那氛围,还真有几分苍凉,几分悲壮。搬坷垃,是苦重的力气活儿,“班长”“班副”(宝子哥两口子)首当其冲;大女子花花,二小子军胜,紧随其后;老三军荣只能搭把手;老四军智前后跟着跑;剩下五子军勇没人管,赖在一旁又哭又闹。这场面,也可以说得上是轰轰烈烈,史无前例了。

  “吃分穿分指分过”,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儿,谁也耽误不起。只要是自己干得来的营生,就自己干。闯槽、放线、超平、砌墙……凡此种种,全凭一早一晚和晌午歇歇儿的时间,自家刁空儿做。所有这一切活儿全都做下来,宝子两口子居然没请人帮,自己也没误工。常言道:“寸土难移”,这泥水活可是实打实的,抗硬的营生。那些天,他们常常累得甭说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点儿不夸张地说,一个个就连眼前,都一阵阵发蓝了。好在宝子哥有一股谁也摽不过的蔫劲儿,润女有股子蹶死坎活的泼劲儿,自家辛苦自家甜,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乡俗:“上梁馍馍压苫糕”。上梁和压苫,可是盖房的至关重要的收尾工程,要求众人同心协力,一气呵成。这回就非得请人帮忙了,还得要请那些精壮的棒劳力,最好能拉挂上亲戚本家什么的,沾亲带故才好。我作为“宝子哥的好朋友”,却不在被邀请之列,并非全在“外来户”这一层,恐怕主要还在于我的体能和技能欠佳,而未被选中吧。有这点自知之明,我也就别再上赶着去给人家添乱了。

  选定“五一”放假的时间上梁压苫,自家不误工,又不用给别人贴补工分,足见宝子哥神机妙运。从清早起,一直忙活到后半晌,总算是大功告成。请来的人,自然是得要好生款待。新盖起的房子,里外墙还没裹抹;门窗还没安上。屋里头,二樑上贴着“抬头见喜”的红帖,浆糊还没有干,耷拉下一个角儿。满屋子的烟气、酒气、潮气、汗气。前来帮工的,咋也有十大几个,都是至亲至近的。当炕摆放一个大笸箩,里边堆满现蒸的馒头、现炸的油糕。人们盘腿儿围坐在四周,满身泥水、满脸油汗。常言道“过日子要仔细,请人要大气”,宝子哥简直不知怎样殷勤地劝酒敬烟才好了,他给每个人满满地斟上一杯老白干儿,溜满溜沿儿的;又给每个人端上一大碗猪肉粉条儿烩酸菜,岗尖儿岗尖儿的;扯开纸烟盒儿的《大前门》散放在众人面前,随便儿抽。润女则操着饭铲儿,站在锅灶头前,捡着肥肉片子,一个劲地往众人碗里掬。主人实实落落,客人也不拘谨。总之,这一天,樑,上得安稳;苫,压得瓷实;主家儿布让得诚恳,实惠;前来帮工的人们喝得尽兴,吃得痛快。总而言之,活儿干得漂亮,客待得满意,一切全都顺顺当当,皆大欢喜。

日头偏西了,帮工的乡邻走散了。润女子把一大堆碗筷拾掇在灶头的大锅里,锅里的水冒着热气,一大摞盘子碗还没洗刷,而她这会儿却又不知忙到哪儿去了。工程至此,大劲儿就算放过了;剩下裹抹草泥,安装门窗,零打碎敲的营生,用不多时即可功德圆满。宝子哥顾不得刷锅洗碗,一偃身儿,斜躺在光炕上,特别想要展一展身腰。灶火从昨天黑夜就烧上了,炕皮热热地。屋里刚才的拥挤喧闹,一下子变得空落、清静;烟气、酒气还没有散尽,掺杂着潮气和泥土味儿。他索性懒散地松开裤带,只觉得浑身软塌塌地,说不出是舒坦还是困乏。像是电影演到激战的高潮戛然而止,银幕上出现了空白,宝子哥的心里也空荡荡地。他款款地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待要想,什么也不待要做……屋外,孩子们的喧闹声,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眼皮发沉,困倦地往下垂,往下垂……飘飘悠悠,迷迷糊糊,就像是睡着了,可又分明什么都能觉见似地醒着……

  “妈妈呀——,大大呀——!”花花、军胜还有三三军荣、四四军智,惊慌失措跌倒轱辘地扑进屋,岔了声儿地哭叫,惊醒了全身心沉浸在舒坦之中的朦胧浅睡的宝子哥。他一激灵跳下炕,急忙跑到屋后,眼前顿觉一黑,定睛再看,小五子军荣被砸在车辕底下,嘴角儿淌着鲜血。——看来,这一回“孔明”的主意,可真的是“死气”了。全得怨宝子哥多了个心眼儿,他怕别人不吱声就推走小胶车(小胶车是队上的,谁也能用),耽误了自己晚上拉土,就把车轱辘卸在院当前,把车架子搬到房后,车辕朝上立起来,斜靠在后墙头。没承想孩子们在后墙根儿阴凉地儿耍耍,谁也没留神五子军勇爬到车架子上头。百十斤重的车架子,一下子翻倒了,可就把那可怜的娃娃,砸了个正着。——是智者千虑难免会有一失,还是这个主意本来就出得“死气”?

  宝子哥一把抱起孩子,贴过脸去,觉见还有气息。“五子!五子!”润女闻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眼睛直勾勾地,一把夺过孩子,失声地哭嚎。“还不赶快送到卫生院抢救!”樊老爹大吼一声。宝子哥忙跑到东院儿马老师家借自行车。马老师就在村里的完小教课,自行车常闲在家里。“后带没气啦!”马老师摊开双手为难地说。宝子哥又折转身跑到西院儿常富家借自行车,常富吞吞吐吐老半天,托辞车锁在凉房里,钥匙在老婆身上,老婆去供销社了……兰索村四十几户人家,那会儿,有自行车的不过四五户。这些人家,真要是求他出点力气帮个忙什么的,绝对没说的;可是,要想借车,对不起,没门儿!节衣缩食好不容易买上挂车子,借给人骑,有个磕碰,都不好担待!等到宝子哥空空落落地回到自家,只见润女子披散着头发,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大声号啕:“儿啊!我的小五子!——”几个娃娃也是撕心扯肺地哭作一团。宝子哥只觉着鼻头一酸,顿时扑簌簌满脸是泪。真个是:“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谁不难活谁不流。”

  “该死的娃娃毬朝天,不该死的娃娃,活了一天又一天。”乡邻们用老古话劝慰着他们。第二天五明头,宝子哥把小五子的尸首移置于村西的红柳滩。这里的风俗:死下的娃娃不下葬,仰面朝天丢在野滩上,企盼早日归天转世。
  
                 七


  宝子哥一家搬进新屋,却寻不出半点儿乔迁的喜气。竟至于有好多天,老婆汉子,大人孩子,一家六口“相对无言,茅舍无烟”,日子过得稀松邋遢,没有一点儿劲气。

  中国农民一向具有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精神。宝子哥毕竟是宝子哥,润女也绝非寻常等闲的女流之辈,岂能甘心情愿地眼看着一家人就这样一蹶不振,一败涂地呢!经过一段漫长的痛苦的日子之后,他们俩决心重振旗鼓:一定先得再生个小小——娃娃们有小不愁大,再说了,队里是按人头分儿(有一口算一口),发放粮油瓜菜的——好赖要再凑足一个班;还要在一两年之内,奋斗出一挂加重飞鸽车——这回要是能借上一辆自行车,及时赶到卫生 院,保不准小五子还能够有一救——对,要买一挂飞鸽车,加重的。

  方针既定,全力以赴,宝子哥两口子忙了队上的忙自留地自不必说,就连四个娃娃,也仿佛一下子添了心思,长了悟性。长女花花早不上学了,每天担上箩头锹出勤下地,去挣娃娃工;叼空还要打草、喂猪,烧火、做饭;争着挑大梁。军胜不到七岁,也像个大哥哥,放学到家,放下书包,立刻就引上三三、四四到河头掏苦菜。苦菜又叫甜苣,用滚水焯过,可调拌凉菜;当然,也是上好的喂猪的青饲料。只是,自从他家的小五子被砸死以后,大人没了笑颜;娃娃失了天真:三三、四四不哭不闹,不说不笑,时时留神大人的眉眼,懂事地分担着大人的愁苦,不声不响地搬个凳儿、递个火儿、拿个勺儿、捡个碗儿地找活干。一家人聚在一起,再没有先前的嬉戏与喧闹,鸦默雀儿静地;屋里屋外,只听见剁猪食、抱柴禾、铁杓子碰锅、葫芦瓢碰缸的声响,伴着拉风箱的呼嗒呼嗒的单调的节奏。麦收后的小分红,宝子哥一家分了五十多块钱。他们既没扯布做新衣,也没割肉打牙祭,一分没花,全都存进信用社。

  那年淌过秋水,宝子哥和队上十几个男人,被分派到二十里外的兰索渠头去修水泥闸桥。出民工,苦是苦些,图的是多挣下几个工,多吃上些返销粮,多落下点儿补助钱。家里的一切,只得撇给了润女。润女又怀上了娃娃,却还是舍不得误工——误上一天工,就是一块大几。她每天挥着一把镰刀,“东西征,南北剿”,割罢麦子割糜谷,放倒玉米放高粱……要说忙,实在是一个忙,直忙得脚跟都要踢着后脑勺儿了。

  秋收过后,粮草登场。社员们就又是忙活着去平地打堰,趟水开渠。要把田地修整得能够稳产高产,还得要能够供人观瞻、赞叹。也许是天生的脾性,由不得自己。润女身子重了,可出工干活,还是那么争强好胜,做甚也不甘落后。这天在南圪垯平地,白小子几句话一激,众人吼喊着一起哄,润女竟然比试着和白小子摽着劲儿担土。白小子是管生产的副队长,三十出头的光棍儿汉。为了活跃气氛,督促大家干活儿,他常这样叫阵。更何况,想当年大跃进那会儿,润女是穆桂英连的掌旗人,她人高马大,叱咤风云。白小子那会儿还是个年轻后生,腼腆,憨厚。有一次修筑大渠,担土竞赛的时候,被润女带领的几个姑娘媳妇折腾得不亦乐乎,险些给拧趴下。可这一次,白小子哪里知道润女有情况,早已不比当年了呀!“老娘不信撅不死你个松小子!”润女火气上来,什么也不顾了。还是那样:你一趟,我一趟;你一担,我一担;你担得重,我挑得满;你走得快,我跟得紧……他们摽着劲儿担了十几趟,白小子豆儿大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润女子觉见小肚子往下坠着疼,她强忍着疼,可还是明显地落后了。好几个女人悄声劝她快算了,别和白小子制气。可她偏不服输地坚持着,泼死往前赶。……直至身子软下,一趔趄,跌倒在地,再没有爬起。众人慌作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捋胳膊的捋胳膊,撅掰了一大气,也不见有个缓。急忙赶辆小胶车,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诊断为小产,大出血。白小子后悔不迭,他连夜从工地上把宝子哥寻回来,痛心疾首地一个劲儿赔情;还第一个挽起袖子献血……但这一切都不顶用了。

  天亮时分,润女咽了气。娃娃们吼喊着妈妈,哭作一团。宝子哥哭不出声,但见他那两只干涩的眯缝眼,又一次涌泉似地流淌出滚热的泪蛋蛋,无声地止不住地只是个流。可怜见的!四个娃娃幼年失母,宝子哥中年丧妻,全都摊上了人生之中的最大的不幸!宝子哥尽其所有地给润女办了后事。好长时间过后,他曾经当着我的面儿,神情沮丧又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道:“好容易挣下把黄罗伞,风一吹变成个‘直格栏’(光秃的伞柄)。”看来,这一回宝子哥的“生小小”、“买车子”的主意,又是“死气”无疑了!


                八


  中年丧妻是人生的大不幸,转眼间,宝子家——润女,已过世三年,给宝子哥撇下四个娃娃。“吃分穿分指分过,老婆还靠分娶过”宝子哥贪恋着工分,可是没存再娶婆姨的想头,并不全是由于这些年女方兴要财礼,怕的是娃娃们受制,对不住润女。

  宝子哥又当爹又当娘,一天到晚忙活着挣工,操办着吃穿,亏他一个大男人居然磨操得不但能穿针引线,缝穷补旧,还能量体裁衣,剪做新装。连同村的闺女媳妇,婶子大娘,也少不得求到他——可是,又有谁想得到,就是为了“人前显贵”,露上那么一手,宝子哥在“人后”,揣摩了多少个通宵,剪烂了多少农药袋子,才练就这手绝活,才能“显”上那么一回“贵”呀! 

  宝子哥庆幸自己所在的小队凭这二年怎么折腾,分红没掉下过一块钱,真要是落在倒分红的趴队,那可就“李双双哭坟——没喜旺(希望)了”。娃娃有小不愁大,再苦熬上十来年,聘闺女,娶媳妇,到那会儿,自己就是死下了,心上也消停。

  后大套有句农谚,说是“阳土压阴土,一亩顶二亩”。一亩顶二亩,此话兴许有点儿夸张,不过,按理说,这样做,对来年的增产,是多少总该有些好处的。秋田割倒,队里就安排劳力,在田边的荒滩上折土圪垯,——连草皮带表土一锹一锹地挖起,堆成大土堆。挖起的土连晒带沤,两三个月就成了阳土。上冻以后,没做的了,队上就组织劳力,把阳土送到田里,远的车拉,近的人担,人欢马叫,热闹非凡。反正那会儿也不讲什么经济效益。“管理也是社教”,在当时,像这样兴师动众,倒真可以变冬闲为冬忙,在天寒地坼的塞外,打开战天斗地学大寨的新局面。四清以后,这营生已成定例。

  一九七一年初冬,兰索村照样组织社员往田里送土,所不同的是没搞“红旗下地,语录到田”的形式,再就是大寨工变成了定额工。前者是由于上级没有明文通告,布置检查;后者是由于队里没驻进什么工作组,阎王不在,小鬼当家,社员们对大寨的标准工分早有意见,一准要打开干,搞定额。天高皇帝远,队委会拗不过,就悄没声儿地试着干了。往地里担土,五担一堆,十堆一分工,虽算不上捞大工分的活路,可入冬以来,社员们觉见营生做下了,工分挣下了,比打混工强多了。大家说得形象,打混工那会儿,“出工是摇,干活儿是聊,收工是逃,评工是嚎”,恢复定额后,谁也别嚎了,数土堆记工分,干在实处,摆在明处,挣多挣少,心平气和。当然,像后来那样承包到户,责任到田,放到十几年前,再长几个脑袋也不敢想!悄悄地恢复定额工,已是胆大包天了。恢复定额,什么时候收工就不看队长的“肚表”了,挣大寨工时要等队长觉见肚饿才能收工。

  这一天,阳婆偏西,社员们先后收工了,地里只有宝子哥一个人贪恋着工分,还在担土。但见他扁担咯颤咯颤,步子不紧不慢;头上还是那顶油渍麻花的破狗皮帽,皮帽的护耳,一只朝上翘着,一只朝下耷拉着,撇挞撇挞地扇打,帽壳下汗津津的脑门儿上,还衬着张纸,露出白边,身上还是那件破山羊皮袄,没挂面儿,领口已然磨得光板无毛了,敞着怀,前襟不时被风掀动着……

  此时此刻,宝子哥舒眉展眼地看着自己担下的土,但只见五步一堆,纵成行,横成列,齐齐整整,又大又实。看着土堆,想着工分,这一堆堆担下的土,就是工分,工分就是钱哪!晚霞中,这一堆堆土,笼着梦一般的金紫色的光晕,宝子哥好像看到女儿笑盈盈地围上了艳羡已久的毛围巾,军胜小子美滋滋地穿上了玫瑰红的尼龙衫……日落风凉,他反觉清爽,越担越来神,越担越起劲儿。

  地边,宝子哥取土的那个大圪垯,眼看着越来越小了,渐渐只剩下小半堆儿。那小半堆儿的外层的冻土一人来高,朝北立着,远看像个破鸡蛋壳儿。宝子哥只图从虚土处取土,满脑子工分和美事儿,悠哉悠哉地担着,美油儿美油儿地想着……。阳婆落山了,晚风飕飕,显见得凉了。不把掏下的虚土,赶紧担到地头,等到冷下来,虚土冻瓷,便前功尽弃,损失太大。

  说起提高工效的最出活的时间段,有道是“吃饱歇到,全凭阳婆一落(lao)”,虽然这会儿,宝子哥也还是觉见肚里有点儿饿,该吃些,也该歇歇了;但是,那阳婆倒确实是完完全全落下去了。不知怎的,猛然间,宝子哥耳边厢响起了样板戏《沙家浜·坚持》中,郭建光的一句道白“同——志们1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最后的胜利,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仿佛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坚持战斗在芦荡中的新四军伤病员,变成了“泰山顶上一青松”,正在“顶天立地傲苍穹”。顿觉浑身上下,力量备增。精神变力量,此刻在宝子哥身上得到了验证。我也有过这样的体会,就像长跑时只要挺过了最难受的那一刻——气喘、心跳、连腿也抬不起来了——之后,反倒觉得轻松、有劲一样,饿过了头,累过了头,反倒不觉得饿,不觉得累了。好在眼下土松锹利,但只见宝子哥抖擞精神,英姿飒爽,铲土的动作是那么轻松,那么协调,那样富于节奏感——嚓!嚓!就像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一样,每一锹下去“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营生务到“爽”的境界,真可以说是“忘我”“无我”,“不亦乐乎”!宝子哥全身心地沉浸在劳动的乐章中……

  就在这当口,宝子哥头顶上悬着的那块冻土,根底被掏空了,只剩下不到一半儿的空壳儿,原本冻得梆硬梆硬的,就像城里路边那种蘑菇形顶壳儿的的电话亭,立在那里;此刻,不知从哪儿断裂了,一下子砸了下来。宝子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右腿正压在冻土块儿下,抽不出来。这块地离村子太远,吼喊,无济于事,不会有人听得到。他两手撑地,挣命地往后抽撤,纹丝不动。宝子哥无奈地环顾四周,四周是那么空旷和静寂。只有冷风呼啸着在旷野上恣肆,势如卷席一般,摧枯拉朽,连根儿拔起一团团干枯的沙蓬,翻滚着,旋转着,越吹越远,越吹越远,直吹到再也看不到的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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