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奔 波 一 时光荏苒,蒙凯的四十八个学生已经四年级,班里最大的六个学生沙格达尔、沙仁托娅、乌云高娃、其木得、宝力道、海宝山都长成了十九、二十岁的大姑娘小伙子,他们和那些十一二岁的同学在一起学习、生活,已经格格不入。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他们在小同学面前越来越表现出难以掩饰的难为情。蒙凯早就觉察到这一点,所以从两年前就开始给他们格外加课。现在他们已经学完了小学的全部课程。好在这些学生年龄大,学习起来接受能力明显高于那些小同学,而且自觉性也高,加之老师的独特教学方法和严格要求,他们都达到了小学毕业的标准。蒙凯决定让这六个大龄学生提前升入中学。 然而,这却是件异常艰难的事情。尽管两年前在她和官其格的一再努力下,罕乌拉的学校被纳入了额仁戈毕公社小学的序列,旗教育局承认他们为公社小学的一个教学班,允许学生参加同等学力的升学考试,合格者可以进入公社中学就读,但是,不拨给任何经费。蒙凯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这个决定,她对官其格说:“只要上级能承认我们自主办学,允许我们的学生继续深造,我们绝不要国家一分钱。” 然而六个学生要提前两年进入中学,这无疑是给自己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蒙凯下了决心,不管有多难,她都要去努力,去争取,去闯一闯。 为了这六个学生,她的教学班只好提前放假,因为她必须去公社去旗里,去求,去拜,去磕。 这次去旗里她决定让清华一起同行。清华利用两年的时间学完了高中三年的全部课程。母女俩付出的辛苦,流下的汗水,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自从方倩离开草原,蒙凯承担了教学班的所有课程。她只有在教完她的课程后,才能重温高中的课本,然后再教授女儿。而清华——一个刚刚十一岁的孩子,要完成高中十几门功课的全部学业谈何容易!况且妈妈没有更多的时间用在她身上,只有靠自己努力。然而这个孩子靠了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和绝顶聪明以及格外用功,创造了奇迹。妈妈几次用课本上最难的题考她,她没有一次被难住。但是清华到底学得怎样,光靠做做课本上的题还不行,必须让她参加同等学力的考试,才能确定她的实际成绩。因此,蒙凯决定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让女儿去旗里,找机会测试一下她的实力。如果真正达到高中毕业的程度,她下定决心不管多难也要把她送到旗里高中班正规学习一年,明年参加高考。 这对蒙凯来说,又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和难以攻克的堡垒。但她义无反顾,一定要带女儿去试试。 关于六个学生提前升中学的事儿,蒙凯和官其格商量过几次。官其格当然举双手赞成,但是他觉得难度太大,就问:“嫂子,你说能行吗?” “咱们努力争取!” 蒙凯的坚决感染了这个年轻的主任,官其格说:“那好!我跟你一起去。” 蒙凯要带清华去旗里求学的事儿,朝克大叔显得忧心忡忡,说:“清华才十一岁,要是在公社上学,朝洛蒙能照应她,可是到了旗里,那么远,孩子有个病病灾灾的咋办?” 乌尼尔大婶头摇得像拨浪鼓:“闺女,你教她就挺好,非送孩子到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有啥好?使不得!使不得!” “大婶,再往下我就教不了她了!她去旗里上学,如果有机会清华明年就能考大学。” “清华明年就能考大学?” 一听说清华明年也能考大学,老两口不再反对,忙着帮蒙凯做出行的准备。朝克大叔为她们准备好马和鞍子,蒙凯仍然骑黄骠马。巴图其林死后,黄骠马送回了马群,夏雷川早就看中了它,但是驾驭不了它,有一次差点儿被摔死,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动它。黄骠马眷恋主人,一次次跑回来。为了防止贺芳芳寻衅,朝克大叔以自己的名义把它留下来。前些年蒙凯到远处放牧,有时候偶尔骑一骑。黄骠马已经老了,再没了昔日的威风和狂飙,但是驮着主人出趟远门儿还是有些腿力。清华就骑两年前爷爷为她挑选的那匹白马,如今小白马已经四岁,但是个头不大。爷爷说小白马就是为了让女孩儿骑才长得小巧玲珑,北航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板凳马。板凳马个头小,腰又软,正适合女孩子骑。 乌尼尔大婶把冬天晾晒的肉干儿、奶豆腐,还有新炸的果子包了一包,预备她们带在路上吃。 天不亮,蒙凯就起了床,到河边拉回水,挤完了奶才回包叫醒清华。清华穿上方倩阿姨三年前送给她的那身红花色外套,衣服虽然小了点儿,但穿起来还是蛮漂亮蛮精神。这身衣服清华平时从不舍得穿,只有过年和新学期开学才穿一次。她常常拿出来看看,在身上比量比量,这成了小女孩的一种享受。 “清华,这衣服以后就穿了吧,再不穿就穿不得了。” “让奶奶给接一块,还能穿两年。” “把夹袍子套在外面,现在的天早晚还很冷。” 蒙凯又把十年前额吉为她缝制的皮得勒拿出来打包好。 “妈妈,夏天了,您还带皮得勒干嘛?” 妈妈小声对女儿说:“清华,这次出门儿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找不到去旗里的车,我们就骑马去。路上晓行夜宿,不带件皮得勒哪行?不过,我们骑马去旗里的事儿千万别让爷爷奶奶知道!” “妈妈,我明白。” 太阳还没出山,她们就上了路。清华第一次跟妈妈出远门,而且是骑马出行,她显得兴奋异常,骑在板凳马上颠颠颠一路小跑。山雀欢快地唱着歌,呼啦啦成群结队从她们头顶上掠过。山谷里传出布谷鸟布谷布谷有节奏的叫声。沿途的蒙古包上空飘着缕缕炊烟,一切显得那么和谐美好。清晨的空气是那么清新湿润,吸一口沁人心脾。 走着走着,前面半坡上传出尖细高亢的蒙古长调,是五保户那日苏额吉坐在蒙古包外在唱。这位从蒙凯第一年到草原就已经七十一岁的老人,今天问她,她仍然告诉人们说她七十一岁。那日苏无儿无女,孑然一身,靠大队和牧民的接济度着一天又一天的时日。老额吉天生一副好嗓子,酷爱唱歌,唱起悠长的蒙古长调草原上没有谁能比得了她。只要不睡觉,不打盹儿她就一直不停地唱。老太太另一个癖好就是抽烟,前些年能走动的时候,常常走包串户,不管见了谁,先伸出那双青筋暴露鸡爪子般的大手乞求:“达木嘎食哋!”如果要到一支烟,立即点燃,一边贪婪地抽着,一边伸出大拇指不停地说着一个字:“赛!赛!”也有专门逗她不给烟的,她会十分生气地伸出小拇指连连说:“毛!毛!毛!”大队救济她的大毡、皮子,几乎都让她拿去换了烟抽,自己永远铺着半块大毡和一张磨没了毛的羊皮。老太太越来越糊涂,身体佝偻着再也站不起来,好天的时候就在那顶破蒙古包里爬进爬出。那日苏远远看见坡下走来几个人,停止了唱歌,放大声音高喊起来:“达木嘎食哋!” 官其格抬头望去,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这老额吉越来越呆傻,队里给她的东西过不了两天就没了影儿。” “那日苏没一个亲人?” “连白乙拉的老父亲都说不清她的身世。听说几十年前从外地逃来罕乌拉的时候只骑了一匹打梁的瘦马。” 蒙凯望着坡上的那日苏酸楚地说:“可怜的老人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官其格夹了下马肚子朝坡上跑去,那日苏远远地就伸出了那双鸡爪子,“达木嘎食哋!” 官其格扔给她一盒烟,她像看到了宝贝那般忙爬过去拿起来,一边没忘了说:“赛!赛!赛!” 清华本来兴致极高,一直跑在前面,小脸蛋被凉风吹得红扑扑的,及至看见了那日苏,又听见官其格叔叔和妈妈的对话,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沮丧起来。此后的行程她再没说一句话,懒懒地跟在妈妈后面。 将近中午他们到了公社,先忙着去找包校长。 听了蒙凯的陈诉,包校长沉默了半晌说:“蒙老师,我没意见,只要这几个学生的考试成绩合格,录取他们没问题。关键是旗教育局这一关不好过,他们不同意,就不发给我们试卷。” 蒙凯和官其格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儿,官其格又央求说:“包校长,你能不能替我们向旗教育局求求情?” “我试试,宁可让它碰了也别让它误了!”包校长说着拿起电话。 任凭包校长怎么解释,旗教育局负责招生的那个股长就是不同意。包校长无奈地说:“看来,你们只有亲自去找局长才有可能解决问题。” “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蒙凯嫂子,我们明天就去旗里!” “马上就要剪羊毛了,队里一大堆活儿,你是主任,怎么离得开?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有清华和我做伴儿。” “你们怎么去?” “我们先住下,等着搭便车。” “也好,我把你们的马牵回去。” “不用,回来的时候我们还要骑,我把马交给航盖。” 官其格走了以后,蒙凯带着女儿来到芒来大叔家。令蒙凯失望的是供销社的车前天刚来过,再来将是半月二十天以后的事。晚上她跟芒来大叔商量说:“大叔,等车怕是来不及,我和清华准备骑马去旗里。” 老两口一听先就吃了一惊,忙劝她说:“闺女,三百多里路,又带着个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不行!不行!先等两天,航盖回来送你们去。” “大叔,从咱们公社到旗里就一条道,那年带清华去看病走过一回,我还能记得。现在又是夏天,天长夜短,三百多里路骑马去两天就能到。路上遇见蒙古包我们就借宿,不会有事的。” “爷爷奶奶,我们还带着黑豹和大黄,遇见狼也不怕。” “这事儿就这么急吗?” “大叔,离升学考试就一个月的时间了,旗教育局到现在还不同意我的学生参加考试。我得去求人家,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批不下来我那六个学生又要耽误一年。” “既是这样,大叔就不拦你了,路上千万小心!别摔了马,拖了蹬。半道上瞧见蒙古包就进去歇息,千万不能走夜路,更不能住野地里!” 说着芒来大叔撩起袍襟掏出一个油污污的布包,从里边取出二十块钱硬塞给清华。 “爷爷,我们有钱!” “拿着!穷家富路。” 转天清晨临上马的时候,芒来大叔又把一包吃食和两壶奶茶拴在清华的马鞍子上,嘱咐说:“别忘了时常下来紧一紧马肚带!” 在芒来大叔一家人的目送下,蒙凯和她的女儿踏上了求学的漫漫长路。芒来大叔的老伴儿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像是对家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唉!这闺女,哪像个北京人!多少年了,还穿着那件破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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