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她捧着雪球进了洞，孩子们早就睡了过去。蒙凯只好把他们一个个扶到石壁前，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她又往火里添了几根柴火，起身走到洞口，将一捆柴堵在洞口上，风顿时小了许多。借着火光她四下环顾起来，一眼就看到当年当床用的那块大青石。当年，巴图其林把那张老羊皮铺在上面，用皮得勒将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走过去抚摸着那石头，心中无比酸楚伤痛，竟止不住泪如雨下，默默地说：“巴图，时隔十二年，我又回到了当年你救我的山洞里！巴图啊，如果你的在天之灵能看见我，今天你就再来洞里看看我！” 蒙凯擦去眼泪，在石洞里继续寻找着，想找到任何一件当年的遗物，那是她和巴图其林在这个山洞里生死与共的见证！十二年前巴图其林剪烂的那双鞋还在吗？她在大青石周围搜寻着。她极力回想着当年离开山洞时的情景，当时巴图其林将绑在她脚上的烂鞋取下来，随手扔到石洞里边，把两张兔皮包在她脚上，又把自己的毡袜子套在兔皮外面。于是她拿了一只点燃的柴火向洞里走去，借着火光，看见那只鞋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她拿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这么多年，这只鞋居然还没烂掉，仍然是多年前的模样。这双鞋是临来草原的时候妈妈给她买的，入冬以后，额吉说她的鞋不暖和，让她穿上毡靴，这双鞋就一直没穿过。那天出来放羊，看着天还不错，就换上了棉鞋。她继续寻找另外一只，没找到。莫非洞里来过人？她若有所思地在火堆旁站着。 夜已经很深，她筋疲力尽，就在红格尔身边坐下来，熊熊的篝火烤得她全身暖融融的，仿佛又睡在了巴图其林为她铺垫的那个松软的毛窝窝里。这时候，洞口走进一个人，借着火光细细一看，竟是巴图其林。蒙凯惊喜至极，就要起来，巴图其林慌忙走过来跪在她身边，一下子抓住她的两只手。 “巴图，你终于回来了，你还好吗？” 巴图其林没有说话，只是憨憨地看着她笑，两只眼里充满了无尽的柔情。 “巴图，你说句话！” 巴图其林一脸悲凉，仍然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她忙对他说：“巴图，孩子们长大了，他们都很懂事，三个儿子性格最像你的是北航，这孩子一没事就去缠着朝克爷爷，让爷爷教他骑马、射箭。他还跟着爷爷去打猎，胆子大极了，竟然还敢钻进狼洞，掏出六只小狼崽。咱们的北大爱拉琴，你那把马头琴他爱不释手，我没时间教他，可这孩子无师自通，琴已经拉得非常不错。” 巴图其林只管深情地看着她，还是不说一句话，只把他和她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两双手暖融融的在她的胸口上越压越沉重。 “巴图，别这么使劲压我的胸，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这么多年不见面，难道你一句话也不想对我说吗？” 巴图其林悲苦地笑了一下，转过脸去，然后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向洞口走去。 “巴图，你别走！” 蒙凯使劲喊着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睁睁看着巴图其林出了洞口。她睁开眼，红格尔的头耷拉下来靠在她的胸口上。蒙凯茫然四顾寻找着巴图其林的影子，梦里的巴图其林清晰可见，仍然是当年他们在山洞时的那副模样。空旷的山洞里哪还有他的身影！梦毕竟是梦，感谢梦境让他们再相会。 她轻轻托起红格尔的头，让他靠在石壁上，站起来走到火堆旁，加了一些柴火。再也睡不着，就在火堆旁坐下来。火苗蹿起来，火星四溅，她手托双颊看着一跳一跳的火光，心里不免着急起来，一天一夜没回去，家里的人该有多焦急，她盼着天亮。 红格尔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见老师坐在火堆旁，就问：“老师，你一直没睡？” “迷糊了一会，就在你的身边。醒来以后就再睡不着了。” 红格尔也在火堆旁坐下来。 “这一觉睡得真香，比在家里睡得还香！” “你太累了。” “老师，我饿醒了，要不是饿我还醒不来！” 两个人站起来走出洞口，天已经露出曙色，风停了，雪也住了，洞口透进灰暗的光。他们走回来，把脚边的柴火扔进火里，“红格尔，你去叫醒他们，老师出去再攥些雪团，咱们吃了填填肚子下山回家。” 正吃着雪，红格尔忽然支起耳朵，像是在听着什么。 “老师，你听，有人喊咱们！” 红格尔飞跑出洞外，就见山下不少人高声呼喊着：“蒙老师！蒙老师！” “海日罕！” “萨如拉！” “红格尔！” 蒙凯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洞口大声回应着：“喂！我们在这儿！”她嫌自己的声音太微弱，怕山下的人听不见，就一把抓过萨如拉的红色草原帽挥舞起来。 山下的人们看见红帽子，顷刻间形成了马队，纷纷向这边涌来。几个小伙子下了马，向山上爬来。最先攀上岩洞的是官其格。 “蒙老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官其格还没站稳，嘴里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昨天，红格尔他们在白毛风里走迷了路，看见羊群顺着风跑，就跟着羊群跑起来。我一路追来，一直追到山根底下的山洼里才找到他们。天色已晚我们回不去，就找到这个山洞爬上来躲避风雪。” “我们整整找了你们半天一夜，你看，”官其格手指着山下，“大队能出动的人全出动了！还有几拨人去了罕山口、白桦沟、大甸子。” 老师和学生全找到了，而且安然无恙，官其格放下心来。他十分惊奇，这山上居然有这么大个山洞，以前放牧没少来这，却从来没发现它，于是就问：“蒙老师，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个山洞的？” “十几年前，我和巴图其林在这里避过风雪。” 官其格有些吃惊，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对爬上来的几个小伙子说：“下山吧，山太陡，你们一人背一个孩子，慢慢下。” 下山的时候，在洞口的一角，蒙凯找到了另一只落满了灰尘的棉鞋，悄悄揣进怀里。 这次差点冻死师生的事件引起了大队主任官其格的深深反思。再苦再难也要给孩子们创造一个起码的学习环境！办学快两年了，四十八个学生就一直在蒙老师的家里上课，不能再让蒙老师为难。夏天风吹日晒雨淋，冬天冰天雪地，残酷的白毛风时不时光顾草原，四十多个学生还得分两拨上课。要是再遇到像这次这么大的险事，该怎么向乡亲们交代！去年夏天发大水，这次的白毛风雪，要不是蒙老师，会造成多大灾难！他越想越后怕，孩子们万幸没冻死没淹死。 他绞尽脑汁想着法子。想着想着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起身出了门，飞身上马直奔蒙凯家。 已经是掌灯时分，蒙凯刚刚做好饭，正要吃，官其格带着一身冷气进了门。蒙凯吃了一惊，忙问：“官主任，这么晚你跑来有什么事？” 蒙凯给他盛了一碗面条，官其格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吃，边吃边说：“蒙老师，我来是和你们商量件事。” “你说。” “我先去请朝克大叔。”官其格放下碗就往外走。 “不用请！”朝克大叔进了门。 “听着狗叫，知道有人来，没进我家准是奔这来了。官其格，我估摸着你准是为办学的事而来。”说着朝克大叔坐了下来。 官其格递给朝克一支烟，边点烟边说：“大叔，为了咱牧民的孩子有学上，有书念，这两年蒙凯嫂子没少受累受苦，又当老师又当家长。这次这事儿要不是蒙凯嫂子，五个学生一准全得冻死，想想就让人后怕。” “官其格，别这么说，学生们也教会了我许多在牧区生存的知识。这次出去寻找学生，让我想不到的是，红格尔居然还随身带着刀和火柴，这孩子说的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 “他说什么？”官其格问。 “他说：‘随身带刀带火这是我们蒙古牧人的习惯。’真没想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生存的本领竟然这么强！难怪你们的祖先能征服半个世界，打败天下无敌手。” “老祖宗的遗训，我们蒙古人千年不忘。”朝克大叔目光坚毅。 官其格扔掉烟头说：“咱们大队的配种站盖起来有好几年，除了每年十一月份配种用十几天，其余时间就一直闲在那里。我想以后咱们搬到冬营盘，就把房子给学校用，两间通透的大房，白天当课堂，晚上学生们住。那间消毒室给嫂子一家住。配种另想办法。春末回了夏营盘，把知青的那顶大蒙古包给学校当课堂。有个刮风下雨，家远的学生们回不去，还可以住在包里。这个办法行不行？” “这当然好！”朝克大叔兴奋地搓着双手。 蒙凯高兴得脸上泛出少有的红光，说：“解决了教室，学生们就再也用不着两班倒着上课！家长们再也不用为学生的安全担忧。”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通知家长往配种站拉牛粪，大队部还有几块抗灾用的大毡，也给你们。” 朝克眯缝着眼赞赏说：“小子，你这个官当的好啊！” “大叔，你可别夸我，还有个难题我还没想出办法。” “什么难题？说！” “孩子们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这算什么难事，不就是给孩子们做做饭吗？咱们蒙古人的饭食简单，有什么难的，让你大婶去！” “大婶的腿不好，四十多个学生，光喝茶就得几大锅。” “好办！那几个半大小子、姑娘不上课的时候帮着拉水，撮牛粪，包里的活儿都交给你大婶。” “大叔，这样的话您的包就得跟着学校走了。” “这还用问吗？十多年来，我们啥时候不在一起？分开了我还想这几个小子呢！北航这淘气鬼能离开我？”朝克大叔伸手摸着北航的头。 “您又得多付出一份辛苦！羊群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放，您要跑更多更远的路。” “怕辛苦，怕跑路，那还叫蒙古人吗？” 官其格肃然起敬，说：“大叔，嫂子，罕乌拉的学校就交给你们了！” 自此，罕乌拉大队的学校，冬天就固定在罕山脚下的配种站。打那以后，朝克和蒙凯两家，一搬到冬营盘就再也没住过别的地方。这三间小土房子，日后走出一批又一批知识人才，他们用学到的知识和老师耳濡目染用心传给他们的品德，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幕幕威武雄壮，使草原和草原上的人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的活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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