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不 一 样 的 老 乡 一 就在朝克送三个儿女到公社上学走的那天中午，方倩和雷虹来到蒙凯家。当乌尼尔大婶喝退一群穷追猛咬的猎狗，两个女知青下了马慌慌忙忙钻进蒙古包时，蒙凯刚刚哄睡了几个孩子。听见狗叫，四个孩子爬起来齐刷刷站到门口，进门的方倩和雷虹碰倒了清华。清华无声无息站起来抬起头，两只大眼睛瞪着陌生的来客，快步走到妈妈身边。三个弟弟也随着她围过来。在一堆孩子跟前，面对两个陌生的北京老乡，蒙凯刷地红了脸，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贺芳芳那句侮辱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我看你不像个知青，倒像个专会生孩子的机器！” 她讪讪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 “哦！不！蒙凯大姐，我们来看看你。” 听她们叫自己大姐，蒙凯的心里不再那么紧张。乌尼尔大婶一步跨进包来，冷冷地说：“她刚死了男人，你们又来干什么？还想整治她？” “不！不！不！大婶，您别误会，我们和蒙凯大姐都是知青，我们来看看她。” 蒙凯把乌尼尔大婶扶到大床边坐下，方倩和雷虹就势坐在小床上。雷虹摸着床梆子好奇地说：“蒙凯姐，想不到你家还有床，真不错！” “哦，搭块木板离开点儿地面，免得受凉。” “哎！方倩，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乌尼尔大婶看这两个姑娘没什么恶意就起身招呼几个小家伙说：“孩子们，跟奶奶逮蚂蚱去！”四个孩子忽地都下了床。 “别急！别急！奶奶给你们穿靴子。”方倩和雷虹都过来帮忙。雷虹瞅着三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儿问蒙凯：“蒙大姐，你能分得清他们吗？” “哪个当阿妈的分不清自己的孩子？”乌尼尔大婶仍然不友好，“就连我这奶奶也会分得清清楚楚。老大不爱言语，老二抢着说话，老三总是羞羞答答。” 乌尼尔唠唠叨叨带着孩子们出了蒙古包。 当蒙古包里只剩了她们三个老乡时，她们改用了北京话。方倩推了推眼镜，慢声细语地说：“蒙大姐，我们早该来看看你，可是……” 她看了看雷虹接着说：“五年前您就来到草原，而且只身一人，真够有胆量的！那时候，您语言不通，生活又不习惯，大姐，您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 听说您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磨难。”雷虹补充了一句。 蒙凯为她们倒上奶茶，坐在床边平静地说：“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蒙大姐，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从来没把您当坏分子。五年前您就选择了上山下乡的道路，而且孑然一身来到内蒙古大草原，我们敬佩您！”雷虹的话那么坦诚，又那么诚恳。 “蒙大姐，我的家庭出身也不好，父亲‘文化大革命’中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临来牧区我也没能见他一面。”方倩心情异常沉重地说。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蒙凯心中一阵温暖，她关切地问：“你们来这儿也快两年了吧？习惯牧区的生活了吗？” “还没有完全习惯，我和雷虹始终没下包住。贺芳芳说我们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不肯虚心接受贫下中牧的再教育。我不这么认为，能不能接受再教育，不在于是否住到牧民家，关键看你是不是真心实意愿意在这里扎根一辈子，为这块土地做点儿什么。我觉得牧民老乡也有一些不值得我们学习和效仿的地方，比如他们不讲卫生，他们几代同堂，同室同住。” “张洁说，她在布特格其家住，他们一家八九口人，老老少少住在一起非常不方便，连个换卫生纸的地方都没有。”雷虹口无遮拦地说。 蒙凯微微笑了一下说：“他们的游牧生活和经济条件决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到处迁徙使他们没办法像我们内地那样建造固定的房屋分室而住。牧区缺水，他们也没地方去洗澡。其实，咱们内地，就连北京、天津、上海这些大城市，也有许多家庭几代人挤在一间小平房里住的。” “没错！我们班有个同学，他们家老少三代十一口人就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里，白天屋里还有个能放桌子吃饭的地方，到了晚上，就全搭成了铺。” 雷虹又说：“家家都穷，却都有一大堆孩子。” “唉！”听了雷虹的话，蒙凯的脸又红了，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许多时候，许多事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对不起，蒙大姐，我不是在说你，我也是兄弟姐妹七个呢！”雷虹有些不好意思。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三个人初次见面就聊了大半天。当知道三个人竟是来自同一所学校的校友时，她们彼此的亲切感顿时又增加了许多，话说得越来越投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增长，往往源自融洽的交流。她们一直聊到很晚，两个姑娘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打那以后，方倩和雷虹常常来蒙凯家，帮她干活，看孩子，有时候两个人就挤住在蒙凯家，三个人一聊就是大半夜。她们的每次到来都让蒙凯那颗孤寂的心感受到满满的情谊，她终于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 此后的一段日子，方倩和雷虹的造访成了蒙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们给她带来许多新的信息，同时也给她带来许多宽慰，让她的生活又充满了色彩。 不久，方倩雷虹和蒙凯来往的事传到贺芳芳的耳朵里，她终于等到了整治方倩的第一次机会。有一天她把夏雷川和几个知青叫到一起，非常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这段时间方倩和雷虹常常到蒙凯家去。让她们下包，她们借口看守蒙古包不肯去，现在她们倒常在一个坏分子的家里进进出出，听说还时不时住在她家，这是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方倩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派，她和蒙凯来往那是她们臭味相投，是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就找烂泥鳅。可她居然还拉着雷虹！这是有意想把我们的阶级姐妹拉下水！这种严重事件必须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没那么严重吧！大队不是早就解除了蒙凯的劳动改造吗？”池剑漫不经心地说。 “池剑，你的革命警惕性也太低了！看来你也有被拉下水的危险！” “贺芳芳，你怎么一说话就要给人扣顶大帽子！” “池剑，你别忘了，你父亲的问题还没落实清楚呢！你要注意呀！” 池剑正要回敬她，欧阳南雄拉了下他的衣服，池剑涨红着脸没再说话，窝了一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儿发。 夏雷川看着何芳芳的脸色，小心地提了个建议：“那我们是不是先找雷虹谈谈？” “我的知青同志，别老那么幼稚！这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的残酷斗争！你们没看到？现在晚间经常有信号弹出现，这一系列的动向联系起来难道还不值得我们高度警惕吗？” 贺芳芳继续上纲上线：“这不是光找雷虹谈一谈的问题，首要的是要把知青和贫下中牧的思想统一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从提高广大群众的革命警惕性入手，深刻地认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只有我们的思想真正统一，才能打一场消灭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挽救我们阶级姐妹的人民战争！” 知青们面面相觑，似乎阶级敌人正如狼似虎地站在面前。可他们又觉得一向平平静静的方倩不像是阶级敌人，连那个出身不好的蒙凯也不像。池剑正没地方撒火，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贺芳芳同志，你别一说话就上纲上线，方倩平时不多言不多语，不就是去了几次蒙凯家吗？那也不至于成了阶级敌人吧！” 贺芳芳的脸更加严肃起来，两只眼睛里满是敌情，她盯着池剑说：“同志们，越是这种不言不语的人包藏的祸心和反动越深，我们可不能小看了她！她是反革命分子蒙凯伸向我们队伍的一只黑手！不把这只黑手斩断，我们就会时刻遭到阶级敌人的破坏！” 知青们不再说话。夏雷川问：“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贺芳芳立刻像一个临战指挥员那样布置起来：“你们几个一会儿就出发，通知全体知青和牧民，明天下午到大队部开会。欧阳南雄，你负责那几个反革命分子，包括那个蒙凯，我们取消了她的劳动改造，没说她不是坏分子，开会之前把她们押上来！夏雷川，你编几条口号，明天会场喊口号由你负责。我来主持会场，并重点发言批判揭发坏分子。” “这个会是不是由毛盖主持？不管怎么说，他是革委会主任，我们是接受再教育的。” 自从去年冬天被朝克奚落了一顿，夏雷川一直心有余悸，他不得不提醒贺芳芳。 贺芳芳丝毫不在乎，说：“毛盖在牧民中有多少威信，你们难道不知道？他能主持这种会？他连这个阵势也没见过！就这么定了！”贺芳芳斩钉截铁做了最后决定。 晚上回到白乙拉家，贺芳芳仍然为自己的英明决断得意着。一想到明天全大队的人聚集在一起召开批斗大会，她就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尽管这次批斗会不论从规模上还是档次上，远比不上在学校时那种场面和气势，但这毕竟是到牧区后她的第一次规模批斗大会。久违了的令人威风的批斗大会又能让她精神振奋一阵子。 贺芳芳的骨子里就有一种爱整人的冲动。政治运动前，她常常抓住一些同学的小毛病到老师那儿打小报告。每当看到被批评的同学耷拉着脑袋走出老师的办公室，她的心里就感到无比快乐。她常常用这种快乐来弥补自己学习成绩不好的缺憾。“文化大革命”给了她极好的机会，让她把整人的癖好发挥到极致。当她看到被剃了阴阳头的女教师从她面前走过时，她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当她指挥着红卫兵到社会上抄家的时候，看着一堆堆“反动书籍”被付之一炬，看着那些家庭的坛坛罐罐被砸得粉碎，她的心中又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自豪感。特别是那些一向被学校、被老师奉为学习尖子的学生被批斗得灰溜溜软塌塌的，她更感到一种莫大的成就感。方倩在学校已经被批得灰溜溜的，到了牧区她居然还敢跟自己过不去。哼！还是挨整挨得少！这回再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看你还老实不老实！一想到明天的批斗会，她就像打了鸡血，浑身的每一条血管仿佛都喷发出仇恨和报复的快感，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刷刷刷写起了她的批判稿。 |
技术支持：信动互联（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 京ICP备12025178号 京公网安备11010802025847号 )
GMT+8, 2024-4-26 15:21 , Processed in 0.134008 second(s), 22 queries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