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莫日根拉水回来，被老丈人拉过来陪他下蒙古象棋。莫日根是道特诺尔公社办公室秘书，今年二十四岁。小伙子精明干练，浑身上下透着机灵气儿。他在旗里读完了初中又上了一年半高中，家里没劳力就回了乡，起初就在家放牧。有一次公社旺钦书记下乡住到他们家，知道他是高中生，这可是全公社文化最高的人，又看小伙子机灵沉稳，就把他招到公社当了秘书。一个普通牧民的孩子当了公社的秘书，莫日根很珍惜这个机会，工作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由于在旗里上了四年多学，又是在公社工作，比起草原上的同伴们，他多了许多见识，也多了几分睿智，更多了不少历练。小伙子工作干练，办事干脆利落，又好学，人缘儿也好，没人说赖。这次“挖肃”运动开始，他既积极参加各种学习，尽可能多的搜寻信息，理解上级的精神意图，又绝不参加对任何人的揪斗打骂，始终保持着一份年轻人少有的冷静。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聊着，老丈人抬眼看了看正在逗着孩子的蒙凯，悄悄问：“莫日根，内人党是反革命吗？怎么一夜之间当领导的都成了内人党？连巴图其林都被说成是内人党！” “阿爸，内人党是一个历史组织，过去和共产党一同革命，绝不是反动组织！旺钦书记、关布书记他们都是共产党员，十几年来他们一直勤勤恳恳带领咱们牧民走社会主义道路，他们怎么会是反革命呢！我相信早晚会有一天还他们清白的！巴图大哥哪里是什么内人党？纯粹是无稽之谈！” “这我就放心了！” 晚上，孩子们终于盼来了吃年夜饭的时刻。乌尼尔大婶端上散发着香气的手把肉、灌血肠、炸果子、奶嚼口，摆上了朝克买来的提浆月饼、糖果和乌兰精心制作的各式各样的奶制品，两张茶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最馋人的是乌尼尔用黄油红糖烙出的那张黄澄澄油汪汪的团圆饼，馋得朝洛蒙直添嘴唇。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奶茶就放在炉灶上，蒙古包里暖意融融。 朝克给每个人的碗里倒上白酒，他先端起酒碗，看着一家人说：“孩子们，过了年，我们每个人又都长了一岁，眼瞅着小宝宝们就都长大了，看着他们真高兴，来，端起碗喝酒！” 朝克一仰勃儿喝下那碗酒，抹了抹嘴又说：“蒙凯姑娘，老话说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巴图其林不会有事，长生天会保佑他！” 乌尼尔举起那张团圆饼，说：“孩子们，你们每人咬一口，祝愿咱们全家团团圆圆，平平安安！” 吃完了饼，她又端起酒碗递给蒙凯：“孩子，轻霜打死单根草，狂风难毁大森林，有大婶一家，你什么也别怕，别愁！” 莫日根、乌兰、娜仁花都端起了酒碗。 “蒙凯姐姐，喝！” 蒙凯满含热泪高高举起酒碗：“大叔大婶，我不会喝酒，可这碗酒我喝！” 她流着眼泪喝下那碗酒，然后跪在朝克大叔和乌尼尔大婶面前，泣不成声：“两位老人家，你们就是我的阿爸阿妈！女儿给你们磕头！”她一连给两位老人磕了三个头。 “孩子，过年不兴掉眼泪！高高兴兴才对！大婶给你唱个歌儿，这歌儿是我阿妈教给我的。”乌尼尔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罕乌拉山高又高， 乌兰乌德河长又长。 爬过九九八十一道坡， 蹚过九九八十一个湾， 还是没走出乌兰乌德草原。 阿妈教会我缝制美丽的皮袍， 阿爸让我学会做雕花的马鞍， 穿着亲手缝制的皮袍， 备上雕花的马鞍， 我嫁给了遥远的德穆勒耶， 还是没走出乌兰乌德草原。 牧人的心胸像草原那样宽广， 牧人的鲜血像河水那样流畅， 牧人的情意像火一样浓烈， 牧人的勇敢让坏人和野兽颤抖， 牧人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着家园。 …… 歌声悠长，悲凉中饱含豪壮，穿透蒙古包，穿透悠远的岁月，飘荡在寒冷荒凉古老的蒙古草原上，苍茫黑暗的草原像是又回到久远的年代。蒙凯和乌尼尔大婶一家朝夕相处三年，这是第一次听她唱歌。大婶的嗓子竟然这么好，一曲蒙古长调，乌尼尔大婶竟把它唱得悠扬动听激情满怀，令人难忘。 “大婶，您的嗓子这么好，却从来没听您唱过。” “就是因为歌儿唱得好，当年我才娶了她！”想不到不善言辞的朝克大叔当着晚辈们说了这么一句俏皮话，让儿女们一阵开怀大笑，蒙古包里气氛更加热闹起来。 已经是午夜时分，一家人熬年的兴致意犹未尽，朝洛蒙惋惜地说：“要是巴图大哥在，咱们过年会更热闹，我最爱听巴图大哥拉马头琴。” 热闹的蒙古包一下子静了下来。乌兰使劲瞪了小弟弟一眼，索伦巴特尔则怒气冲天骂着弟弟：“就你多嘴！” “本来嘛！”朝洛蒙不服气地争辩着。 “你们俩别瞎嚷嚷，听蒙凯姐姐给咱们唱支歌。”机灵的娜仁花打着圆场。 内心痛楚的蒙凯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场面，就顺着娜仁花的话说：“好！我也唱首蒙古歌，正是这首歌，让我从小就向往内蒙古大草原。你们看过电影《草原上的人们》吗？” “我在旗里上学的时候看过，那是科尔沁草原上的故事，我连着看了三遍，真过瘾！” “蒙凯姐姐，你快唱！”娜仁花和索伦巴特尔急切地催促着。 蒙凯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我们是草原的雄鹰， 飞翔在草原上， 我们是草原上的骏马， 奔驰在草原上， …… 莫日根情不自禁跟着蒙凯那圆润激越而又十分美妙动听的歌喉唱起来，男女声合唱，把一首《草原晨曲》唱得激越高亢，激动着一家老小，就连在阿妈怀里玩耍的小清华都扬起了小脸，仿佛也被妈妈的歌喉打动。蒙古包里的气氛再一次活跃起来，一家人熬年的兴致也达到了高潮。这时候，乌尼尔大婶给朝克大叔使了使眼色，朝克立即领会了妻子的用意，他抱过北航边逗着孩子边对蒙凯说：“闺女，过了年用不了多久巴图其林就回来了。接羔的事儿你就别担心，大叔和你大婶帮你！” “就是！蒙凯姐姐，我们都能帮你！”娜仁花姐弟几个一齐嚷嚷着说。 “蒙凯姐，我看过不少关于内人党的历史资料，内人党不是反动组织，巴图其林大哥不会有事。你尽管放宽心，总有一天事情会搞清楚的！”一家人想着法儿宽慰着蒙凯。 已经到了下半夜，蒙古包外飘飘洒洒下起了大雪，除夕之夜没一丝风，静静的雪花用它那博大的裙袍将大地、山川、河流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使世界变得庄严、肃穆、神圣。蒙凯抱着南开出了门，看着白雪覆盖着的平平展展的地面真舍不得去踩踏。娜仁花抱着北大从后面挤过来，一溜脚印走到蒙凯家，莫日根、乌兰、蒙凯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顺着娜仁花的脚印走过来。懂事的索伦巴特尔先于姐姐们跑进蒙古包点着了灯，又忙着生火，旺旺的牛粪火顿时使冰冷的蒙古包暖和起来。 夜出奇地静，蒙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披着皮得勒出了蒙古包。雪仍在静静地飘洒着，清冷的夜空中白茫茫一片。她为巴图其林感到担心，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会不会像当初爸爸被发配到新疆那样一去不复返，从此没了音信。真要是那样，这个家怎么办？四个孩子怎么养活？她的心颤抖着，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透着逼人的寒气。她久久地在雪地里站着，连手脚冻得麻木都没有任何感觉。空气窒息了，她的大脑窒息了，周围的一切都窒息了，她觉得整个世界都窒息了，直到大黄、黑豹两条牧羊犬静静地走到她身边，用软软的舌头舔着她的手，她才猛地感觉到两只耳朵火辣辣地钻心般疼痛。她知道耳朵已经冻了，就俯下身抓起一把雪边搓着耳朵边进了蒙古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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