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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插笔记】牧马记(一)

2015-4-4 18:08| 发布者: 陆鹏九| 查看: 1418| 评论: 0

摘要: 【老插笔记】牧马记 牧马记 陆翀 题记: 谨以此献给知青论坛 ——我和会友诸君共享的精神家园。 一 一九六七年仲春。五家河南岸,召圪台村。 坐北朝南七八间社房,正对着场院敞开的大栅栏门。栅栏门西侧是一排牛 ...

【老插笔记】牧马记

 

牧马记

陆翀

 

题记:

谨以此献给知青论坛

——我和会友君共享的精神家园。

 

 

一九六七年仲春。五家河南岸,召圪台村。

坐北朝南七八间社房,正对着场院敞开的大栅栏门。栅栏门西侧是一排牛棚,东侧是一排马厩。所以,社房又叫作饲养院。社房与场院之间,是一个大空场。社房前大空场的中央,树着根一丈开外的杉篙木桩子,年节作旗杆,平时也拴骡马。

社房正中,三间连在一起,进门是一盘大炕,东厢是灶台,大炕直抵西墙,故谓之“通铺”。冬三月,牛马驴骡在槽上喂,饲养员就睡在通铺上。社房,可称为牛倌儿、马倌儿、驴倌儿、羊倌儿等“倌聊”的“行辕官邸”。平时,社员开会议事,也在这里,所以又是生产队的“大会堂”。开会前,队长就爬到房皮(房顶)上,敲着大铜锣,举着大喇叭筒,扯着嗓子吼喊:“全体社员同志们——赶快到饲养院开会啦!——”嘡——,嘡——两声锣响。如是者,再三。喊声与锣声,在四野回荡,传扬……

社房尽东边的两间,是库房。库房门前,砌着一个三尺高,半径尺五的圆形马槽。马槽当中,立着一根碗口粗细,八九尺长的木桩子,——这是专门为儿马设下的“雅座”。圆形马槽周边的地面上,分明有一圈蹄印。那是拴在槽上的儿马,朝朝暮暮,日复一日,踏下的。

这天午晌,社房门前,暖融融的,洒满阳光。顺墙根儿一溜儿戳着东锹西锹,锄头刨镢,诸般工具;摆放着扁担箩头,牛鞅套缨,鞭杆手铲,各色家什。吃罢午饭,歇晌起来,老少爷们,红女白婆,五六十口,聚在这儿,或倚或靠,或蹲或站,或捻毛绳,或纳鞋底,或抽旱烟,或侃大山,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等着队长前来点名考勤,训话派活。那时节,学大寨,搞会战,大呼隆,打混工。这场景,堪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出工前的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两个外队的老乡牵过一头毛驴,灰褐色的,个头不大,也就两岁口;尾巴根毛少,尾端像牛尾。老乡把驴拴到空场中央的木桩上,解下毛驴背上驮着的料口袋。一看料口袋就知道,这是前来给“起骒”的毛驴配种的,——配一次种,需交三十斤豌豆。老乡们管雌性驴、马发情的征象,叫作“起骒(ke)”。

骡子是驴和马交配的杂种,其杂种的优势在于:四肢筋腱强韧,抗病力与适应性强,挽力大而持久,寿命长,兼有马之体力与驴之耐久性,役用价值高于驴、马。只是不能生殖。骡子,分为驴骡、马骡两种。母驴与公马交配所生的骡子,叫驴骡。公驴与母马交配所生的骡子,叫马骡。驴骡比马骡身躯短,耳朵大,尾巴毛少。马骡身体较驴骡大。耳朵较小,尾毛蓬松。

那年月,一头毛驴,二三百块钱;一匹马,四五百块钱;一匹骡子,六七百块钱;而马骡又比驴骡金贵。若是到自由市场,卖价还要高一些。所以,母驴配公马,成本低,效益大,最为划算。

这时候,老马倌儿牵过队上的儿马(种马)。在场的人们立刻围将过来。老马倌儿牵着马,就像耍马戏的先圈场一样,在人们面前兜圈子。人们随着往后退身。不多时就圈下一块大场地。然而,此时此地,即将上演的,既没有“引马道旗,立马献鞍”的绝技,也没有“弃鬃背坐,镫里藏身”的险招儿。那可是千百年来,在这村野乡间,绵延不绝地上演着的一出正剧。

老马倌儿牵着儿马,在众人前走过,掩饰不住几分骄矜之色。因为他牵着的这匹马,健而善行,是马群中的佼佼者,是方圆百里数得着的地道的“走马”。而这匹马,偏就是他这个“伯乐”慧眼相中,勤心务育驯养的。

古人云:欲求千里脚,先采眼中光。此马明眸照人,光具五彩。但见它马首高昂,神情桀骜;尖耳小而促,状如削竹筒,透着机警;小腹丰臀,腰身矫健;两胯坚实,四腿颀长;周身青紫的毛色,锦缎一样润泽;项上纷披的鬃鬣,松墨一般乌黑;蓬松亮丽的马尾左右翘摆,唰——,唰——甩出几分潇洒,几分帅气。

拴在桩上的那头母驴,驯顺地驻足静候,摇动着稀疏的尾巴;尾巴毛掩映下,裸露的阴户,一开一合,呼扇呼扇,不停地颤动着……

老马倌儿牵着儿马,靠到这头“起骒”的母驴近前;扯着马头,贴近母驴的阴门。“马嘴”对着“驴唇”嗅了嗅;那母驴的阴唇呼扇呼扇,不停地开合翕辟……儿马顿时雄起,振作张扬。俯而喷,仰而鸣;马蹄蹬踏,躁动不安,……

顷刻,儿马胯间的阴茎,摇晃着颤下,勃然挺起,……

老马倌儿牵着狂躁的儿马,又围着母驴转了两圈;那儿马嘶鸣着,蹬踏者,不伏羁络地挣绷着,……倏地腾起,骤举前蹄,扒上母驴的脊背。

但只见老马倌儿一脸肃穆,侧身弯下腰,庄重地用手操起儿马坚挺的阴茎,把那溢出白色精液的龟头,径直插进发情母驴的阴门……人们管这营生,形象地叫作“把棒”。

此刻,交配发展到高潮……儿马全身有节律地抖动着,震颤着……待儿马从驴身上下来,老马倌儿就势抓起一把土,抛至母驴的阴门。——想是怕精液流出,一点一滴都是钱,绝不能糟践了。

老马倌儿奋力控着缰绳,因势利导,牵扯腾挪,施展浑身解数,精准到位地执导了这出惊心动魄的“马戏”,这幕“驴马酷恋”的情景剧。在场的人,远远的,围成一个圈,伸着脖颈,半张着嘴,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审视着……此时此地,肃静的氛围,使我想到了远古“男露其势,女露其牝”的生殖崇拜。我感到了一种神力和魔力,那么庄重,那么圣洁……此时此地,很难想象,有谁会心生淫秽的邪念……

那时候,生产队放马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马倌儿郭九维,四十多岁,个头不高,灰眉土眼,看颜面,总有五十大几了。另一个就是我,二十出头,已是成人,还架个眼镜,称呼“小马倌”,不太合适;若叫个“副官”或是“助理”什么的,还差不多。幸好,社员对我,直呼姓名,不挂职称。

其实,我那时干的,就是小马倌的活计。“小马倌”,野滩上放马时,又叫“马稍子”,负责把离群的马赶回来;马厩槽枥之间,则叫“拉公子的”(子,读轻声),专门务育儿马。后来我才知道,今天这配种“把棒”的营生,理应由我操持。马倌儿照顾我是新手,又是城里来的知青,一声没吭,就全都替我做下了。对此,我至今心存感激。这“把棒”的营生,不管当时还是现在,我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做不来。

 

 

我居然能当马倌儿,——大凡认识我的人,恐怕都难以置信。然而,我的的确确在后大套,在五家河畔放过马,实实在在当了两年马倌儿。

要论我和马的缘分,还得从刚下乡的时候说起。那会儿,我是在离县城不远的丹达木头公社插队。

一九六五年秋天,在高粱地里收割。红高粱一人多高,人们在高粱杆儿根茎的五六寸处,用镰刀斜茬儿砍断。再把放倒的高粱打成捆,装车,上场。成捆的高粱拉走后,露出的田地,显得干涸暗涩;像是产后的母亲,略带倦容。垄间的稗草,终于得见天日,支棱起叶茎,迎着风,伸伸腰,透透气。那些留在地里的高粱杆的根茎,要等到秋收后,用刨镢刨出,当柴禾烧。此时,横成列,纵成行;尖利的茬口,一律向上挺立,就像当年越南游击队,为美国兵布下的“竹钎阵”。倘若不小心栽个跟头,摔在上面,准保扎几个血窟窿。

不远处,队里的马群,正在拉过庄户的地片上吃草。我心红地跑过去,恳切地求马倌说:“让我骑骑马,能行吗?”老马倌儿没作声,小马倌儿指着一匹小青马,说道:“要是想骑,就试试吧!”

但只见此马明眸尖耳,鬃鬣纷披,神采奕奕,骨相俊美,脚胫有长毛;只是个头不高,顶多三尺,颇似“乘之可于果树下行”的“果下马”——我不由想起了在北京每天上学骑的“二六”车。

我兴冲冲地走过去,抓住鬃毛,一騗腿就骑上去了。不料想那马骤举前蹄,仰首腾空,险些把我掀于马下;接着便扭动后胯,使劲尥蹶子,左一下,右一下,如是者三。幸亏我两手紧紧抓住鬃鬣,没被甩下马。这时,小青马猛地奔突起来,疾驰追风……我手中既无缰绳可控,口中又无叱令可发,欲罢不能,一任颠簸。

这才是“奇俊之马,非猛健之人不能驾驭。”小青马在高粱茬子地里狂颠猛跑,我只觉得脏腹被礅得翻转,肝肠被颠得欲断,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我死命地攥紧鬃鬣,凉气倒吸,汗不敢出,心好像停止了跳动,耳边只听见嗖嗖的风声……心里叨念着“我再也不敢骑马了!——我再也不敢骑马了!——”

直跑得小青马热汗淋漓,喘着粗气,脚步放慢,我才得以翻身下马。松开紧攥鬃鬣的双手,由于用力过猛,手指关节生疼。

原来,这匹小青马,还没有“压”过。“压”(ya,读去声)既是驯马的手段,又是“驯,使之服”的过程。难怪《淮南子·说林》告诫后人:“马先驯而后求良。”理固宜然!

事后,队上领导把那个小马倌,好生训斥了一顿。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的经历。

 

 

成语“惩前毖后”,“惩”是惩罚,惩戒;“毖”是谨慎,慎重。按说,有这第一次骑马的惩戒,以后就再也不敢胆大妄为了。不想,时隔半年,我竟然又有了第二次事关骑马的惨痛的经历。

那是转过年来的“五一”放假,我要到三里以外的加工厂加工面粉。到滩上寻见马群,向马倌儿说明来意,并且再三强调说,一定要借匹“老实点”的马。老马倌儿指给我一匹苍白杂毛的老骒马。我便给它套上笼头,勒上马衔(马嚼子),系好缰绳,牵回集体户。

我把一个圆滚滚的毛口袋放到马背上,里边装着百十斤淘好晾干的麦子。还把两个油憋子(小的油篓)用一根麻绳拴好,搭在毛口袋的前边。于是便牵着老马上了路。路过饲养院的时候,一群在那儿玩耍的半大小子吼喊我,问我为什么不骑上走,还说:“这匹马可善了,尽管骑,没事的!”——有上次的教训,我岂敢造次。

出了村,我牵着老骒马,悠哉游哉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想到:古人将马分为六个等级,依次为:种马,戎马,齐马,道马,田马,驽马。种马,不用说了;戎马,是战马,当然了得;齐马,是驾车的马;生产队多的是道马,田马,驽马。看马的肚子,上三等,皆为小腹紧绷的“料肚”;下三等,都是大腹皮松的“草肚”。借给我的这一匹,大腹便便,皮松肉弛,一看就是匹“恋栈豆”的驽马。有诗为证:“驽马恋栈豆,岂能辞絷缧。”所谓“恋栈豆”,即是贪吃,没够;为此,要付出代价的,岂能拒绝绳牵索套,受制于人?——该着今天它让我牵来役使。

老骒马驮着毛口袋,低眉顺眼,不紧不慢地跟我走着。人们说“马善众人骑”,此马这般驯顺,我何尝不能一试呢!我把老骒马牵到路边的土坡前,就着土坡跨上马背,稳稳地骑在毛口袋后边,两手控缰。缰绳的前端连着马衔,马衔勒在马的口中,左手拉动缰绳,马就顺从地朝左走;右手拉动,就朝左走;松开缰绳,就快走;拉紧缰绳,就慢走;再使劲提拉,就止步不前。这才叫一个随心所欲,进退如意!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不禁引吭高歌,旷野无人,不必有什么顾忌。忽然想到上次“马儿跑”的历险,就又改唱起马玉涛的“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我要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

忽然觉见圆滚滚的毛口袋,偏向一边,就跳下马,把口袋扶正。蓝天上的白云,使我忘乎所以;手中的缰绳,又让我无所顾忌;我一纵身跃上马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老骒马也来了一个 “前蹄骤举,仰首腾空”,把我掀下马背,仰面朝天,摔了一个正着;滚落的毛口袋,重重砸在我的肚子上;麻绳拴着的两个油憋子,可好搭在我的脖子上……

田园静寂,野旷无人,“天高地迥,号呼靡及”。我只能靠自己,扎挣着从地上爬起。——腰好疼啊!再看那马,跑到路边渠畔的几株胡杨树下,贪婪地啃食着滩上的嫩草;长长的缰绳,拖在地上。

我当时又悔又怕。悔的是吃一堑,怎么就没长一智?怕的是马若逃逸,回队里不好交待!哪里顾得上腰疼,先得要把马捉住……我赶紧追过去。老奸巨滑的骒马,就像是和我斗气,时不时回头覷着我,——我追它跑,我跑它奔;最可气的是它窥伺我一瘸一拐,跑不动了,居然也放慢脚步,在我前头款款而行,保持三四尺的距离,我气得干瞪眼,就是捉不着……

我索性改变方略,停下不追。欲擒之,先纵之——等待它停了下来,静下来……幸亏这匹驽马“恋栈豆”,此刻,只顾贪婪地吃着草,放松了警惕;趁它不备,我悄悄地从马后进身,摸过去,一下子抓住了缰绳。老骒马只得就范。好在离加工厂不太远了……

 

 

待到把小麦加工成面粉,日已偏西。我把面袋子、油憋子搭在马背上;来时的不安分的圆滚滚的毛口袋,这会儿也瘪塌塌了,只装了少半袋麸子,抬手一甩,就搭上了马背。我的腰摔得真还挺疼!反手捶捶腰,多想骑马呀。暗自思忖,这马本来挺老实,起初,骑着它,走得不还是稳稳当当的吗!刚才落马,莫非责任在我?有道是“驴骑屁股马骑腰”,当我把口袋扶正,再次蹁腿跃上,该不是坐得太靠后,错骑到马屁股上去了吧?不妨再试试?

找到了骑马代步的理由,我又大着胆子,登上加工厂门垛前立着的一块青石;这一回,凭高视下,我看准了,小心翼翼地试着上马,端端正正地骑在了马的腰部。“不打不成交”,老骒马这会儿显得驯良温顺,好像对刚才的不恭,深表歉憾。面袋宽宽松松地驮在马背上,搭着的毛口袋,也正好成了坐垫,骑在上面,很是得劲。

回队的路上,我全神贯注地控着马缰。体会着老人家的教导——从实践中总结经验,从落马中吸取教训,在控缰中学习驾驭,在骑马中学会骑马,……此刻,我正从骑马的张慌失措的“必然王国”,安然踏入随心所欲的“自由王国”……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之中,我一定能够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这不又是一篇学习毛选的心得吗!想到此,我不禁得意,优哉游哉,踌躇满志;披着西天的霞光,放声唱起“我骑着马儿过草原——”,全然忘了时才失身坠马,跌落尘埃的晦气……

当我卸下面袋和麸子之后,把马送还饲养院时,觉得自己已是一名差不多的驭手,颇想在人前,展示一下空身骑马的风采。——当时的自我感觉,简直好极了,信马由缰,颠儿颠儿颠儿……正在得意之际,意想不到险情突发了——这一回,老骒马一点面子也不给;也许是让我使唤得不耐烦了,也许是觉得夕阳西下,早该下班了,老马识途,一绷子狂奔饲养院。我骑在马背上,无论怎么拚力扯缰,都不管用……牲口就是牲口,丝毫不通人性,不讲情面……我狼狈不堪,无所措手足。

这马已经到了饲养院门前,还狂奔不已,天驷横行……在场的人全都为我捏着一把冷汗。冲进饲养院,又掉转马头,急转身,不管不顾地,径直跑到马棚檐下——它平时所在的槽枥之前,才停了下来。刚才,马奔又是那么迅疾,完全失控,只要稍微刮蹭到厩中立柱,棚舍茅檐,定然非死即伤——当时,我下意识地本能地俯身低头,居然躲过了这一劫。……一天之中的又一次历险,留给我的,是永远的后怕。

 

 

不到一年,三次历险,足以使我谈“马”变色。三年之后,我为什么毛遂自荐,毅然请缨去当马倌了呢?

……一言难尽!

这还要从送、迎知青的喧天的锣鼓歇了之后;从款待知青的丰盛的宴席撤了,——特别是在得知宴席的开销,全都出自国家拨给知青的安置费之后;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了之后;……从“壮别天涯未许愁”的慷慨激昂,嬗变为“慰家却报平安多”的落寞迷惘之后说起。

至今难忘第一天参加集体劳动的情景:全村男女老少,围坐在玉米棒子堆成的金灿灿的小山四周,用手工剥玉米粒。人们交口夸赞着“金皇后”“白马牙”(玉米的优良品种)硕大、丰满;场面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然而,当发现一向自以为有理想有抱负的我,此时此刻,最大的价值和贡献,就是用手指从棒子上剥下最多的玉米粒;而实际上,即使努着劲儿,用尽浑身的解数,我也远没有白发的婆婆身手麻利,远没有娃娃们剥得多剥得快的时候,心中潜滋暗长着些许焦虑和失落。——在记工员的手册上,分明写着一个劳动日的薪酬:壮劳力,十分;妇女,八分;半劳力(老人、娃娃),五分;知青,七分……

起初,村里的青年人,好奇地围观知青刷牙漱口;后来,知青没钱买牙膏,渐次省略了洗漱的程序,而村里的青年人渐次以刷得满嘴白花花为时髦。……想象中的田园诗,只剩下鸡鸣犬吠的喧嚣;映着天光的清水塘,原是沤麻的臭水坑;天真与无知,淳厚与懵懂,质朴与俗鄙,粗犷与野蛮,……其实很难界定;从今以往,知青将要和当地社员一样——“庄户人,不用问,人家做甚他做甚”;终朝每日从事最原始最简单的劳作,年复一年重复着亘古不变的“稼穑”:脸朝黄土背朝天,提耧耙磨,锄草间苗,担土平地,垒堰挖渠,安瓜点豆,吆牛断马,挑杈子拉庄户,举刨镢刨茬子,挥木槌打坷垃,……而“大有作为”,就是努力争取从七分工,挣到十分工、十二分工——一种莫可名状而又实实在在的落差,耿耿于怀。

一九六六年八月,文革风潮席卷全国。我也曾义愤填膺地为知青奔走、请命:“零散插队,就像漫滩撒下的草籽,萌蘖着小农经济,私有观念的种子,自生自灭;……生活在集体户,我们整天听到的,是‘吃分,穿分,指分过,老婆还靠分娶过!’,看到的只有我们的工分,我们的自留地和那口寄托着吃肉希望的猪!”“我们痛心地看到:一个个青年集体户正在冰消瓦解的,政治上无人过问,生活上无人关心,劳动上无人管理,在艰苦竭蹶的挣扎中,在无声无息的因循中,光阴蛀蚀着我们的青春和生命。我们痛心地看到:多少青年苦闷彷徨,四顾茫然;多少青年悲观失望,随俗浮沉;多少青年躺在自留地上,做开了发家的美梦;又有多少青年迫不得已,带病出工,为糊口而奔命:多少青年走投无路痛不欲生……”“我们到农村是谋求生路来的吗?我们到农村是沽名钓誉来的吗?不!不!……如果把挣工吃饭当作我们安身立命的准绳,我们情愿把这个饭碗砸碎!”……

一九六七年七月九日,人民日报发表《坚持上山下乡正确方向》的社论。一些志同道合的知青联合起来,主张“造反不造经济反,改革不闹回流风”;针对两年来零散插队的弊端,分析农村与知青的现状,提出走“五七”道路,搞“大型集体插队”的改革方案,得到县革委会的全力支持。……然而,改革势必牵涉到多层面的现实问题,远不是一纸宣言,几页方案,满腔热忱,领导支持,便可实现的。县革委会讨论形成决议后,责成县安办研究处理,县安办研究具体实施的议程后,派出一名干部与知青代表一同调查、选点、定点……在漫长的进程中,参加“大型集体插队”改革的知青,由起初的近百人,减少的几十人、十几人;……好一阵喧嚣与躁动,最终归于沉寂。

最后,落脚在两狼山脚下,五家河南岸,召圪台村的——实际上等于人员重组的二次插队。

二次插队所在公社的领导,倒是很器重知青,时不时抽调我们帮助画壁画、搞文案、做宣传。筹办、庆祝革委会成立时,召开“三干”会时,乃至后来成立“群众专政指挥部”时,分派我们参加秘书组、专案组的工作。当然,忙活完了,我们还要回到农田地劳动。公社把工分拨到生产队,称作“运动工”。

挣了几回“运动工”之后,我更加明晰了自己的普通社员的身份——未必合格,却又万难变更的农民身份。我们的户口已迁落在塞外远村;更何况时值文革,风雨飘摇,父母兄弟,颠沛流离,物是人非,无家可归……“马行到狭道内我难以回马,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京剧《捉放曹》中陈宫的这两句西皮慢板,曲尽了我当时的况味。

面对严峻的现实,我再没有“情愿砸碎饭碗”的虚妄,必须考虑挣工吃饭的问题了。鲁迅先生告诫青年人:“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才谈得上发展。”要在农村“生存”、“温饱”,先得找到合适的营生。老乡说我“有罪没苦”,并非夸我耐得吃苦,分明直言我干不出活儿。如何扬长避短?我想到了放马。

首先,放马无需强健的体能与娴熟的技能;又是个占长的营生,一年干下来,三百六十五个整工,衣食无忧。再者,我可以自学《骡马经》,在放马中摸索、掌握兽医的本领。有了一枝之栖,一技之长,方可安身立命;我的脚下,才可能有个“千里之行”的起点,从而,步步为营,去圆我当初壮别天涯的梦!

我曾经给孩子们讲述骑马历险的遭际,孩子们只觉得太有意思了,太好玩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的难以言表的复杂的心理感受——小青马在高粱茬子地里驰骤奔突时,那种骑“马”难下的尴尬,汗不敢出的惶遽;老骒马在村路上前蹄骤举,把我掀下马背时,野旷无人的窘境,孤立无援的茫然;以及后来,失控的奔马闯到厩中,横行于立柱、棚舍之间,莽撞于椽檩、茅檐之下,马背上的我险遭刮蹭的劫难时,心中留存下的恐怖迭变、永难消失的黑影……

权衡利弊,立足长远,就顾不得那许多惶遽、失落与惊恐……,容不得那许多蒂芥、畏葸与忌惮……

我毅然决然去找队长毛遂自荐,请缨去当马倌了。

 

 

那是在中午收工的路上,队长王外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要求去当马倌,惊疑地望着我,问道:“能行?”停住了脚步。我坦陈了自己的想法,他表示理解;考虑抑或是犹豫了片刻,似乎有点勉强,多少有所保留地说:“那就先干着,看看再说。”

第二天前晌,王队长引领我去饲养院上岗。老远看见拴在圆形马槽上的那匹儿马,挺拔的颈项上,松墨般乌黑的鬃鬣纷披,阳光下,周身青紫色的毛皮,闪闪发光,锦缎般润泽。待到近前,但见它马首高昂,神情桀骜;高大的骨架,细直的脚踝,宽宽的前胸凸隆着块块肌腱。时而翘首嘶鸣,时而蹬蹄躁踏。不伏羁络地挣绷着,只扯得口中的衔铁,以及连着衔铁,系在笼头上的铁锁链,铿锵作响……王队长拦住我一退身,说道:“当心,这匹儿马欺生,会咬人的!”又安顿我:“每天前半晌、后半晌,你都要牵它到井上饮水。”

然而,没想到,第一个严峻的挑战,并不是儿马的凶悍欺生。

走进社房,老马倌郭九维一个人立在灶头前,脸朝里,背对着我们。只见他身量短粗,光脊梁,红腰带,抿裆裤,罗圈腿,手上端着个料笸箩,正在备料。通铺把边,放着两摞料笸箩。

王队长招呼道:“忙哪!”老马倌没作声。王队长向他引荐道:“这是知青小陆,打今儿跟你放马。”老马倌没作声。王队长好像并不介意,接着说:“这营生他没做过,你得多照应。”老马倌还是没作声,满不待见的神情。我想上前打招呼,却又觉得不是时候。老马倌沉闷闷的,始终没有抬头。就这样,一直没找到打招呼的合适的机会。——此间,分明觉见他冷冷地扫过我一眼,只一瞬;却又好像是一直埋头,专注地拾掇着笸箩里的料豆。王队长倒是司空见惯,丝毫没看出我的尴尬;拍拍我的肩膀,勉励我好好干之后,自以为全都安顿妥贴了,就忙别的去了。

呆呆地站在老马倌身后,起初,我只觉得尴尬,真有些无所措手足。既然自己做出的抉择,自己就得承受所要承受的一切。无可奈何,我只有“隐忍”。我索性也来了个“不作声”,转身出门,从集体户搬来了铺盖卷。把铺盖卷撂在社房的通铺上,我的放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召圪台有三个“星级”老汉,机谋胜算,各有道行。常听说:“王虎精,魏昭灵,敌不过老郭富不作声”。王虎早年经商,常爱在人前,显摆赚钱的本事。庄户人要早起,买卖人要算计。我就曾亲听他沾沾自喜地讲过,如何到山里和蒙古人做买卖,如何用一大包棉花,换回摞起来和棉花包一样高的,一张张的羊皮。老魏昭也是闻名遐迩的能人。他会打踪,能辨识草滩上贼人出没的脚印。几天前夜里,韩毯匠家失盗,老魏昭领上几个民兵,一路寻踪索迹,直搜寻到十几里之外的梁上村,从盗贼家的粮仓中,找回了被盗的两块地毯。我们插队到召圪台村,老郭富卧病在家,还未及谋面;王虎、魏昭何以“敌不过”老郭富的掌故,也不曾得闻。不过,“不作声”的威力,我今天从老马倌郭九维身上,着实领教了。后来才知道,老马倌郭九维就是老郭富的本家侄子。——“不作声”乃郭氏处世不败的门风。

“知识分子要和群众结合,要为群众服务,需要一个互相认识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而且一定会发生许多痛苦,许多磨擦。但是只要大家有决心,这些要求是能够达到的。”那年月,我也是急用先学。言谈话语,立身行事,进退举止,无不从红宝书里寻找根据,从而,坚定信心,振奋精神。回首当年,把领袖的只言片语,当作一句顶一万句的最高指示去膜拜,去奉行,不禁失笑。然而,长者开导,智人睿语,的确能够警策座右,启迪心智,指点迷津;简单幼稚也好,有失偏颇也罢,毛主席老人家的这个教导,在我四顾茫然的困境中,真的灵验了。

 

 

 

当我把铺盖卷搬回社房的时候,没见着老马倌。我撂下铺盖,便去饮马。虽然对欺生的儿马,有几分怵头,还是把心一横,张着胆子走近它。儿马扬了扬头,戒备地瞪着我,惊惧地往后退身。据说,在牲口的瞳孔里,人的影象是非常高大的。我继续给自己张着胆,一把扯住了缰绳。儿马挣绷了两下,居然听任我靠近它,把它从拴马桩上解下,拉着它朝井台走去。

“扑嗒——扑嗒”,儿马走起来怎么有点儿拐?低头一看,原来是套着三腿绊——怨不得儿马这么顺从地跟我走。“扑嗒——扑嗒”,套着三腿绊的儿马,一拐一拐地跟着我。远处,有人指指点点,有所议论,我权作没看见。

汲水的井架运用的是杠杆原理,其形状和历史教科书《天工开物》的插图一模一样。两根圆木支起的井架上,以顶部交叉的夹角为支点,斜搭着一根丈许长的横木;横木较短的一端,向上翘着,正对着井口,系着个汲水的吊桶;支点的另一侧,横木较长部分的一头着地,下端还用铁丝绑着一块石头,为的是往上提水时,更加省力。我把提上的水,倒在饮马的木槽中。儿马贪婪地饮着清冽的井水,我欣然享受着中国古代科技的余泽。

放马要等太阳落山。在集体户吃过午饭,我又回到社房,把通铺上上下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半晌,又牵着儿马,到井台饮了一次。这回,我松开了儿马左侧后腿上的皮套。右侧的一前一后,仍套着“两腿绊”——又叫“顺腿绊”。解脱了一条后腿的羁绊,儿马感到些许轻松,往来井台的路上,蹄声“嗒——嗒”,走起来也没那么拐了。看我的眼神,也少了几分恼怒与戒备,然而,还是显得陌生。

午后,约摸五点多钟,老马倌郭九维来了,拿给我一块毡垫,一副笼头,一根红柳杆的皮鞭。仍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转身向马棚走去。我也一声不吭,跟着他,打开木栏,放出马群。我们赶着马群,朝着日落的方向,出了村。马蹄杂沓,扬起漫天红尘。我们挥动着皮鞭,护卫着路两旁的田地,我特别卖力地追逐、喝斥那些觊觎庄稼的逸马。

直到把马群赶到草滩上,才算歇口气。马群,总共不到三十匹。刚才还东奔西窜的,一点都不安分;此刻,埃落尘净,气清神宁。闲逸的马,分散在滩上,或啃食稀疏的点缀着黄色野花的嫩草,或跑到映着天光云影的水洼小啜,或扬首顾盼,或举蹄踯躅,神态优雅,绅士风度可掬。北望夕照中的两狼山,笼着玫瑰紫色的光晕。一簇一簇的枳笈,映着落日的余晖,在晚风中摇曳。我却无暇观赏苍茫的暮色——草丛里的蚊子,成团地叫着阵,猖獗地袭来;抬手从脖颈往下一抹,掌上都是蚊子吸吮的鲜血。我真恨不得身生数条马尾,潇洒地甩着驱蚊。

奇怪的是,蚊虫居然不叮咬老马倌。只见他选了一块干飕地儿,坐下,解下烟荷包,摸出铜烟锅儿,装上一袋烟,划火柴点着,深吸一口,把未熄的余烬,磕在鞋窠落(读kela)里;再装一袋烟,就着鞋窠落里的余烬吸着,……如是再三,坐在那儿,一袋又一袋地喷烟吐雾。我走到他身旁,坐下,用纸条卷了一棒旱烟,也抽了起来;不时拍打着来袭的蚊子。“等会儿,露水下来,蚊子就少了。”整整一天,老马倌郭九维总算和我说了话,音声不高,透着关切;把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我,一下子扯近了许多。我心存感激地注视着他,谦恭地听着,心领神会地点头,没言语。

时近中秋,月光清冷,静夜生凉。一些马匹抬起头,开始不安分地走动。大概这地块儿的草吃得差不多了。见此情景,老马倌站起身招呼我:“活动活动吧!”一边说着,一边指给我一匹白马;我便给它套上笼头,搭上毡垫儿,白马很驯服。我翻身上马,两腿一夹,跟着老马倌,吆着马群,转到另一块草片儿。

五家河北岸,半农半牧,地广人稀,属中后旗管辖。隔岸望去,辽远舒阔,尚存大片的枳笈滩。我们所在的召圪台,位于五家河的南岸,以农业为主。这两年,近处的耕地沙化了,生产队就带领社员朝远处开垦。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田地,顺着东沙窝的边沿,直伸向远处的枳笈滩,挤得放牲灵都没草片了。

垄边渠畔,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划破夜半的沉静。骑在马背上的我,顿时感受到一种苍凉冷峻的氛围,——好一似铁骑奇袭,衔枚疾走。特别是随着马群跨越渠壕的时候,觉得自己宛然成了“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将士。我们在靠近东沙窝的一片草地驻足下马;马群分散在草片上,又安静下来,一匹匹低下头专注地吃着。空气好像凝固了,只听到马啃食青草的声音。

后半夜,野滩上实在难熬。虽然知道放夜马冷,出来时添加了衣服;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这么冷。刚才跨马越渠时,感动我的苍凉冷峻的氛围,此刻,只剩下了露冷风凉的苦境;冻得鸡鸡嗦嗦的我,全然失了适才关山飞度,铁骑奇袭的体验。看看老马倌,却泰然自若,倚卧在沙窝的背风处,又摸出了烟荷包……真想要跑跑跳跳,运动出点热能,又恐怕惊动了马群,让老马倌笑话我冻得吃不住劲儿。我强装出安之若素的样子,在他的近旁蹲坐下来;暗中,紧抱双膝,瑟瑟地缩成一团,饱尝冻透了的滋味;心里上下翻腾的,唯有小常宝的一句唱:“……只盼着深山出太阳!”

“太阳刚从天山爬上来,牧马少年走出帐房外。骑上我的枣红马,带上冬不拉。赶着我的大群马,来到天山下……”歌中所唱的牧马的情景,多么阳光,多么欢快!我同样是放马,却如此栖栖遑遑,狼狈不堪。餐风露宿,苦熬一夜,好容易才盼来个“东方白”。拖着一身疲惫,带着满面灰尘,迎着清冷的晨光,把马群赶回饲养院。

马不吃夜草不肥,一夜间,这些生产队的道马,田马,恋栈豆的劣马,一匹匹全都吃了个肚儿圆。回到圈里,等候着人们绳牵索套,驾车拉犁,吆喝鞭策,驱赶役使。想到这些,顿时觉得在滩上这一夜,苦没白受,罪没白遭,内心还真的添了几分成就感。苦则苦矣,毕竟坚持下来了,当了一回男子汉。

 

 

几天下来,牵儿马上井台饮水,不再套顺腿绊了。跟老马倌,我也说上话了。十几天下来,我已然骑着儿马上井台,饮过了,还轻抖缰索,绕着村子遛一圈,身后留下一串“嗒、嗒、嗒、嗒……”响脆的马蹄声。老马倌对我,话也多了,有一回,跟我饶有兴味地扯起了“旱羊水马”的畜牧经。还主动教我系“梅花扣”。在马厩的横梁上,把缰绳绾成“梅花扣”,牲口倘若不安生,越挣越紧。

我常住饲养院,吃饭时回集体户。同组的知青,都很支持我放马。有时错过饭点儿,总是把留给我的饭菜,热在灶头的锅里。这使我非常感动。投桃报李,组里担水拾柴的活儿,我也主动多做些。有道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毕竟是人员重新组合的二次插队,组员来自不同公社,都是为参加“大型集体插队”的改革,走到一起来的。至于几年后,分别选调回城,各自成家立业,养儿育女,退休赋闲,颐养天年……则是后话。四十三年过去,回望甘苦与共,情同手足的知青岁月,弥足珍贵。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诗经·豳风·七月》)深秋时节,庄户登场之后,饲养员要叼空儿铡草,以备冬三月在槽上喂马之需。那一天,我饮过儿马,正用铁刷子梳理它那纷披的鬃鬣,锦缎般的皮毛。老马倌找我去铡草。

我把铡刀搬到麦秸堆下。铡刀长三尺有余,刀背制作粗糙,宽厚笨重,更显出刀刃寒光凛凛,锋利无比。铡刀的底槽,用一段方木凿成,槽口开合处,镶着一寸宽的铁箍。铡刀的一头有圆孔,固定在底槽一端的铁轴上。铁轴拇指粗,横穿着刀头的圆孔,组成枢纽。刀的另一头装有木柄,双手操持,可以上下扳转。

老马倌席地而坐,随手搂一簇麦秸,款款握住,入到铡刀与底槽之间。我双手提起铡刀把,心里真有点“二呼”。这把铡刀,用得年长了,铁轴磨细了,圆孔创大了。提起刀柄,稍一摇动,左右晃荡。老马倌握着那束麦秸,侧扬着头,看着我,等待着。良久,见我犹豫不决,不耐烦地说道:“你倒是铡呀不铡?!”我紧握着铡刀把,瞄准底槽的开口,缓缓按下,“噗”的一声,根本没铡到底。老马倌放下手中的麦秸,站起身,提起铡刀把,一边做示范,一边说:“看见没有?握紧刀把,一下子铡下去,咔嚓一下铡到底。——看见没有?往下铡的时候,要有这么个‘闪’劲儿!”我说怕铡不准,碰着他的手。他说:“你尽管铡,不要怕,绝对碰不着。铡,一下一下可劲儿地铡!”

铡草的两个人,一个入草,一个铡草。而站着铡草的,理所当然是我,责无旁贷。我提起铡刀,果决地一铡到底,“嚓”,麦秸断出一寸。“再来一刀!”老马倌给我鼓劲儿。几刀下来,我找到了“咔嚓一下铡到底”的感觉。十几刀,几十刀之后,真的摸索到往下铡时的那个“闪”劲儿了。于是,“嚓----”,老马倌一把一把地入,我一刀一刀地铡,草节儿连续不断地从铡刀底槽的另一侧飞溅;“嚓----”,频率加快了,老马倌入草的动作,依然沉着稳健,有条不紊,我操刀铡草就愈发地放开了;“嚓----”,那才叫一个爽!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笨,挺能干活的。老马倌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对我的表现挺满意。

当然,熟能生巧,也能生“骄”。“骄”则轻漫,忘乎所以。有一回,老马倌抱来几大捆谷子的秸秆。。“嚓----”,我铡得又轻快,又利爽,特别过瘾。

“停!——停!”老马倌气恼地呵禁叫停。我诧异地住了手。原来,谷子秸秆最金贵,是上等的草料。精饲料精加工,麦秸铡一寸,谷秸铡五分。谷子的秸秆,颜色焦黄,又干又脆,极易破碎。不能用蛮劲儿,动作要稳健、精准。我格外用心,一刀一刀地铡着。不禁想到古代军营中厉兵秣马的“秣”,想到了北京稻香村酥皮的“细八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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