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心里边装着头小叫驴…… 作者：范鲁丁

心里边装着头小叫驴……

 范鲁丁

1975年初秋，刚满17岁的我，同样“自觉地”登上了卡车，驶向插队的目的地——兴城县郭家公社棋盘大队。下了汽车，随即换上了来接我们的大车。我坐那挂车，青色儿马驾辕，拉套的是一匹枣红色骡子和一头生着条白肚皮的黑色叫驴。车老板“长鞭一甩啪啪响”（那会儿刚公映的电影《青松岭》中的唱词）好不气派。问题是，那鞭花老是在叫驴头顶炸响，而与那马骡似乎毫无关系……“这驴不挺卖力气的嘛，干嘛还老挨鞭子？”“哦——哈，马和骡子灵光活分着呢……不像这牲口没个眉眼高低，竟使闷劲、蛮劲……不用鞭子招呼它不好使。鞭子吓唬它，另外俩儿东西立马警觉找毛病，而驴这东西，鞭子甩别地儿，还真以为与它无关……天生就是挨鞭子的主儿……”鞭花虽在黑驴头顶上炸响，可这东西尽管将绳套绷得紧紧，但耿耿着的长脖子，似患了强项，比那绳套更夺人的眼球儿——这就是人们说的倔驴？——我想。

没多久，我着实领略了这头驴的“倔”。那天，我们在场院干活，副队长吩咐我到饲养棚牵头驴好拖辊子打场。饲养员牵给我的正是那头白肚皮黑叫驴。我和饲养员给它嘴上戴柳条笼头，这东西极不配合，头儿拨棱棱一个劲儿地乱甩……“小样儿，看你能倔到哪儿去？”刚牵出饲养棚，我就飞身片到黑驴背上。黑驴即刻尥起蹶子，吓得我我两腿赶紧夹住它的黑皮囊，双手拽紧缰绳。黑驴低不下头，就尥不起幅度大的蹶子。见掀我不下，黑驴便“昂——”地一声叫了起来，挺着脖子，捣着碎步向前乱跑……失控，完全失控，黑驴驮着我漫无边际地跑，最终钻进了高粱传下……这东西想用一捆捆高粱把我从它身上刮下来……我赶紧从它背上滑下……讲了这一过程，大家哈哈直笑。有的说，“给它上笼头，封它的嘴，它能不气鼓鼓的？”有的说，“瞧，它的气还没消呢……”可不，套上辊子刚开始“工作”，这东西便屎尿全来……多亏副队长经验丰富，没直接带它进入正式的“工作场地”。

在秋收将要结束的时候，不曾想这头倔驴倒真的成为我的坐骑——稳稳当当载我20多里路。事情是这样的，公社给队里3个到大寨参观学习的名额，需要全国粮票……于是，派我带着介绍信，牵着黑驴，驮着玉米到粮库去换。去粮库有两条路，一条不用涉水，但要多绕10来里。我选择走涉水的近路（约20多里）。一大早出发，黑驴情绪一直稳定——我窃喜。到了河边，我挽起裤管，准备牵它过河，它却往后使劲儿——愣是不过，居然和我在岸边展开了“拔河比赛”。我哪敢和它杠，它一个蹶子将背上的口袋翻到水里，那我的这趟差就彻底砸啦！我只好避其锋芒，卸下口袋。再牵它，这东西竟非常配合地跟我走（似乎晓得背上没了筹码，不从会挨揍）。我将它牵过对岸，把缰绳拴在树上，再返回扛起那80多斤的口袋，再度过河。深秋的河水刺骨凉，这东西害我不浅（多蹚了两趟河，且一次负重）……当我气喘吁吁，踮起脚尖儿，拼尽力气，将口袋向它背上搁时，这黑皮囊竟没有躲闪，挪着碎步与我配合……还真懂点儿事理。到了粮库，我先打开口袋，倒出有三、四斤玉米来犒劳黑皮囊，然后便急三火四去办事。半个多时辰我事情办妥返回，见地上玉米已经光光，半卧着的黑皮囊，见到我即刻站起，抖抖毛，甩甩尾。我解开缰绳，却牵它不动——又耍蛮犯倔？不对，它的头是下垂的，前腿向前倾——这是邀请我做骑手呦。返程风光无限好，与来时真是两重天……又稳又快的驴吉普，很快就载我到了河边。我心有忌惮，勒住缰绳想下“马”，不想那“马”不给我机会，潇洒地扬了一下头，继而“唰唰唰”涉水入河中……

转年，我服从公社安排，到中学任民办代课教师（对那段误人子弟经历，想起我就脸红）；而后恢复高考，我上了大学……再无机会与骡马牛驴牲畜近距离接触。但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愈加认为驴这东西确是牲口中的出类拔萃者。

不是吗？驴干活无所不能：耕地、拉车、拉磨、驮粮食、被人骑……活儿干得快，草料吃得少。不妨将驴子与牛儿比一比，牛虽然只会耕地拉车，虽然做事效率不高，虽然胃口大得出奇，但是牛儿不但性格沉稳，显得憨厚忠诚，还知道那“夕阳” 是“短”的，很善解人意，以至于人们将它的行为尊为“老黄牛精神”，博声誉显赫。驴与马相比，马虽然不会拉碾拉磨，驮东西也不太稳当，又时常表现出傲慢，但马躯干挺拔，相貌英俊，着实惹人喜爱。尽管在硝烟迷漫的过去，驴从未间断过拉碾磨面、驮弹药支前，但硝烟散去，人们传唱的却只有“骏马奔腾保边疆”。

而驴这东西竟浑然不知，其“昂——昂——”叫声是多么难入人耳，甚至会惹下麻烦乃致招来横祸。在贵州，它祖上的叫声曾唤出了猛虎，发生了“断其喉，尽其肉”之惨案。其实当年的贵州，既不缺牛，也不缺马，只是牛儿哞哞的叫声凄凄哀婉，忒让人生怜悯之心；而马之嘶鸣洪亮浑厚，绕梁三日仍有余音，要不然当今为何还时不时被交响乐团拉去为影视剧配音？所以先贤柳宗元只好将笔墨泼洒在从外地运来那只倒霉驴子的身上了。但是，斗转星移，任凭背上着鞭如雨，驴子却一犟到底“叫声依旧”，不知可贵还是可悲？

由物及人，现实中听到议论某某人“真驴”，我心虽然掠过一丝悲凉，却又感到了亲切，浑然没有把它当成骂人的话。说某人讲话“驴”——这人直言不讳，可成为挚友；说某人脾气“驴”——多胸无城府，心无芥蒂，坦荡磊落之人，值得信赖；说某人体魄“驴”——乃身心健康之人，绝无害人之心与欺人之念……这些人做事情，往往会一时气盛而令人不爽，但却在长远的一生中表现出最率真，最可爱的性格，与这样的人交往一生愉悦。遗憾的是，这样的人跟工业化时代的驴一样，仿佛越来越少了。

我插队的光阴虽短暂，却影响了我的一生。因为那段光阴锤炼了我，艰苦朴素的作风，吃苦耐劳、百折不挠的品格，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一头活蹦乱跳的叫驴装进我心…… 

 作者地址：辽宁省锦州市市府路状元城47-9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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