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乱 了 心 绪 知 青
一
小畜配种一结束，牧民和知青们铆足了劲儿准备进山围猎。由于连年围建草库伦，牧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进行围猎了。今年冬天围建草库伦的工程暂告一段落，牧民们想通过围猎增加些收入，改善一下太过清苦的生活。知青们想参加围猎，是想刺激刺激平平淡淡的生活。
对于牧民来说，除了放牧，围猎既是他们的一种娱乐方式，更是他们生活的一个重要来源。大漠荒原，上苍赋予了它太多的物种，地上长着的，除了优质的牧草，还有成片成片的森林以及名目繁多的花卉野果。六七月份绿绿的草原上开满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野花，长满了山杏、山葱、野韭菜、蕨菜、黄花、海海、臭葱、酸溜溜、酸塔、沙棘果等许许多多好吃的野果野菜。这时候的草原让你目不暇接。而到了九十月份，满山遍野红色的山丁子、山葡萄，紫色的刺儿柳果，橙色的沙棘果，闪着亮光犹如黑宝石般的黑沙棘果让你摘不过来。
更多的是飞禽走兽。地上跑的有草原狼、黄羊、旱獭子、狐狸、猞猁等等；天上飞着的有时时窥视猎物的老鹰，漫不经心的灰鹤，高傲典雅的天鹅，纪律严明的大雁，小偷小摸的沙鸡，会唱歌的百灵鸟，叽叽喳喳的山雀，报春的布谷鸟，流线一般飞行的燕子，以及爱聒臊的乌鸦……水里游弋着野鸭、鹌鹑、鸳鸯等等。美丽的陶林湖畔是这些野禽的栖息地。牧民狩猎的传统是只捕走兽，不猎飞禽，更不动水禽。
秋天，抓了一季秋膘的草原狼、旱獭子、黄羊吃得膘肥毛亮，准备度过长达七个月的严酷冬季。初冬正是围猎狩猎的好季节。牧业上的活儿暂时不忙，牧民们有的是时间去打猎围猎。他们用打猎围猎得来的狼皮、旱獭子皮、黄羊去换回烟、酒、茶、糖、粮食、衣物等一应生活用品。一张上等狼皮能卖二十多块，一只黄羊也能卖到这个价钱。而旱獭子皮更是弥足珍贵，用旱獭子皮制成的皮衣、皮帽、皮围巾是西方国家阔人身份的标志，它是我们国家用以出口创汇的高级原料，当然价钱更是不菲。
游牧民族的饮食除了肉食和少量的粮食，同样重要的还有烟酒茶。
先说这烟。牧区的男人、女人、老人，包括十几岁的孩子都抽烟，这和他们千百年来席地而卧的生活习惯分不开。草原上的蚊虫多，到了夏季额仁戈毕草原的蚊子多得让人吃惊。特别是雨后，蚊子繁衍极快，太阳一晒成群的蚊子铺天盖地，牛马羊被它们叮咬得漫山遍野狂奔。人要是被蚊子叮一口，不一会儿皮肤上就会出现一个红疙瘩，奇痒无比，十几天不消退，有时候还会感染。要是被毒蚊子咬一口还会有生命危险。这些讨厌的蚊子无孔不入，只要你有暴露在外的地方，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飞扑而来，顷刻让你长满密密麻麻的红疙瘩，让你吃不好睡不着。抽烟，可以防蚊蝇，更可以防蛇咬。烟里边有尼古丁，蛇最怕尼古丁的味道。红红的烟头更是防止草爬子的绝好武器。夏季，草原上的草爬子极多，为了填满它那干瘪的身子，草爬子会把尖细的小脑袋钻进你的皮肉里，在你不知不觉中猛吸你的血，直到把它那干瘪的身子吸得滚圆，像一个个蓖麻子。你若用手拽，它们会纹丝不动，再一使劲儿，身子拽出来了，尖细的小脑袋却永远留在你的皮肉里，成为一个硬结，甚至感染化脓，严重者还会发生癌变。牧民苏米亚的女儿就是因为草爬子的小脑袋留在脖子上的皮肉里，感染化脓，高烧不退而亡。有经验的牧民都知道当草爬子钻进皮肉的时候，只要用红烟头烫它的屁股，它的小脑袋就会立刻钻出来。后来，知青们把烧烫钻进牛马羊身体上的草爬子作为一种游戏取乐玩儿。为了防蚊虫，席地而卧的牧民们必须抽烟。所以，尽管草原上的蛇多，但很少有爬进蒙古包的。
再说酒。内蒙古大草原，冬季比夏季长，一年当中有七个月天寒地冻，最冷的腊月气温常常有零下四十多度。皮袄套皮袍，皮裤套皮裤，都能把人冻僵。要是遇上白毛风出去放牧，畜群随着风跑，马倌、牛倌、羊倌经常要在暴风雪中狂追猛堵畜群，一天，两天，三五天，都是常有的事。随身带瓶酒，冷了喝一口，心里热乎乎的，暖暖身子，刺激刺激神经，再跟着畜群跑。酒是御寒的好东西，因此牧区的男人们都能喝酒，而且都喝高度的烈性酒。
压制得方方正正的砖茶，更是游牧民族须臾不可或缺的饮品。砖茶用黑毛茶做原料，经过发酵和发花工艺精制而成。它滋味醇厚，香气纯正，对于以肉食和奶食为主的牧民有着极好的保健功效。它可以助消化，健脾胃，用牛奶和砖茶熬出的奶茶，提神，醒脑，利尿，是极好的饮品。自古以来，北方少数民族就有“宁可三日缺粮，不可一日无茶”之说。只要喝惯了奶茶的人从此就再也离不开，尤其是知青们，喝茶喝惯了，恨不能一天三顿茶。烟酒茶是牧民们用猎物交换的最好物品。
无所事事的知青们，早就听说草原上最刺激的活动就是围猎。而四年来他们除了放牧就是无休止地上山打石头、拉石头、垒石头墙，这种不间断的无谓劳动已经把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积蓄的那点革命豪情消耗殆尽，不少人已经离开草原，剩下的终日百无聊赖，一听说牧民们今冬要组织围猎，知青们来了情绪，早就摩拳擦掌等待着号令。
白乙拉第一个来找朝克，他说：“朝克大叔，以往咱们罕乌拉组织围猎都是你和巴图其林领头，今年还得你出面，大伙儿早就铆足了劲儿，就等你发号施令了！”
朝克抽着烟不说话，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白乙拉，末了才说：“那个知青头头能让你们去？”
“她呀！听说要调走了，她一走，咱们就自己说了算！”
白乙拉的消息很准确，贺芳芳真的调走了，调到额仁戈毕公社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不过仍然兼任罕乌拉大队革委会主任。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贺芳芳上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继续扩大围建草库伦的战果，她要让额仁戈毕的草库伦像大寨那样响遍全中国。因此，当她听说牧民和知青们要组织围猎活动的消息后，采取了坚决反对的态度。尤其是听说大家一致推崇朝克来组织这次活动，她就更不能容忍。那个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次次丢面子的老家伙，她早已恨之入骨，她发誓要整倒这个又倔又硬的眼中钉。即使整不倒他，也不能让他出人头地。她要在自己到公社上任之前把围猎的火种彻底扑灭，让牧民和知青偃旗息鼓。
但是，她也十分明白，这种大伙儿铆足了劲儿要干的事情想压下去也不那么容易。朝克那个老家伙一旦执掌了围猎的帅旗，鼓动起牧民和知青们的激情来，继续围建草库伦的目标就很难实现了，等待她的将是又一次难堪。更让她担心的是自己以后的仕途。
正当贺芳芳苦思冥想如何把这团火扑灭的时候，夏雷川来找她，说：“贺芳芳，哦不，贺主任，牧民和知青都想趁着配种过后的闲暇时间去围猎，知青兄弟们来了好几年，成天和坚硬的石头磨来磨去，再不找点刺激的事情做，精神就要崩溃了！”
贺芳芳放下手中的《毛泽东选集》，给夏雷川布置了任务：“你去通知全大队所有的牧民和知青，明天下午到大队部开会。”
“你同意了？”
贺芳芳看着他诡谲地一笑。
夏雷川兴奋异常，马上说：“我立即就去通知。”
听说是开会布置围猎，牧民和知青们早早就来到大队部，而且来的人比哪一次都多，屋里坐不下就站在门外。
贺芳芳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讲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当前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我们公社学大寨赶大寨围建的草库伦已经验收合格，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然而，现在有一小部分人不进行自我革命，不斗私批修，不抓革命，促生产，而提出什么打猎围猎，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我明确告诉大家，公社革委会坚决反对这种错误做法！我们要坚决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贺芳芳情绪激动，神采飞扬。
牧民和知青们一下子愣住了，夏雷川吃惊得张大了嘴，呆呆地立在那里。
贺芳芳越讲越激动，越讲越来劲儿，只听她继续讲道：“同志们，我们要继续扩大围建草库伦的辉煌战果，要发扬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艰苦奋斗，大干快上。我以额仁戈毕公社革委会的名义郑重宣布，今后谁要是再胆敢提出打猎围猎的事情，就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论处！而今迈步从头越……”
方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么严肃的场合你居然还笑！什么立场！”
“贺主任，您刚才念毛主席语录有五个错别字！”
“别老在众人面前卖弄你自己！黑帮子弟的本性永远不会改变。散会！”
贺芳芳宣布散会以后，人们没有立即离去，一个个都像秋天霜打了的花草。池剑自嘲说：“大家还是去搬石头吧，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知青们骑着马再也无心赛跑，本想发发牢骚，骂一骂这个“左”得出奇的女人，可一看夏雷川就在马队中间，大家没再说话，默默地往配种站走去。
回到配种站，知青们再也憋不住，大骂起贺芳芳：“这个女人真够损的，这一冬天我们又要和坚硬的石头干上了！”
皇甫秀伟骂得更难听，“真他妈不是个东西，在学校受她的管制，来到牧区，只见牲畜不见人，怎么还得让这个母夜叉指挥来指挥去！”
池剑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活得好累！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真窝囊！行了，认命吧，赶快抓抓自留畜睡觉吧。说不定半夜里母夜叉就把我们吼上山去了。”
池剑一边说一边在灯下抓着虱子。
“我明天去趟公社，给家里发封信，告诉他们这辈子就娶石头为妻了。”欧阳南雄生气地说。
第二天，欧阳南雄果真就去了公社。一个月以后，他们家给他发来一封电报：“母病危，速归。”这封电报是贺芳芳去旗里开会给他带回来的。临回北京的那天，欧阳南雄悄悄对池剑说：“这是我让家里发的假电报。”
“上次去公社，原来你小子是去办这事！”
“不找个硬借口我能走吗？赶快想辙吧，别给那女人当炮灰了。”
这些天，夏雷川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四年来，他鞍前马后跟着贺芳芳转，得罪了大伙，又没得到贺芳芳的信任，临了还让她狠狠地涮了一把，让他在知青和牧民中再也抬不起头来。他躺在马鞍子上感叹命运的不幸。哎！四年了，年年都有个春天，春天去了能回还，而人生只有一个青春，青春去了还能回还吗？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我必须走，必须离开这里，否则我就去死。
十二月初，全公社的知青又上了石头山，在那里熬着他们的漫漫长夜。这一次，贺芳芳更以自己绝对的权威玩出了新花样。她要求大家在元旦前开山炸石放响一千炮，向新年献礼。这个只会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女人一次次把知青们折腾得死去活来。俗话说，宁犯天公怒，莫惹众人恼。可悲的贺芳芳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知青们对她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大家都在想着对付她的办法。这天下午贺芳芳准备回公社开会，她习惯了别人的伺候，又像往常那样命令皇甫秀伟：“皇甫，去给我备马！”
皇甫秀伟阴沉着脸出了蒙古包。不一会儿就回了包。
“贺主任，马备好了！”
“这么快？”
“备个马鞍子还能用多长时间！”
贺芳芳出门认蹬上马。就在她刚一骈腿跨上马背的一瞬间，马鞍子一下倾斜下来，连人带鞍子哗啦啦掉到雪地上。马一惊一闪身躲到一边。贺芳芳满身满脸雪粉，十分狼狈地爬起来，也不拍打身上的雪，抹了一把脸，怒发冲冠一脚踹开蒙古包门大骂起来：“皇甫秀伟，你安的什么心！有意见当面提！干嘛给人使坏！”
“怎么啦？”
“你出来看看！”
知青们呼啦啦都出了包。皇甫秀伟不紧不慢地说：“不就是忘系肚带了嘛！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
“幸亏马没惊，否则我今天就交待了！”
“你自己不看看？没系好就再系一下嘛！何必这么大发雷霆！”皇甫秀伟说着一扭头进了蒙古包。
知青们站在那里谁也没动。往天贺芳芳遇到尴尬，夏雷川早就站出来为她解围，今天连他也没搭这个碴儿。贺芳芳只好带着满身的雪自己抱起马鞍子甩到马背上，窝心窝肺爬上马背悻悻地下山而去。
“皇甫，你小子有种！敢和公社主任叫板！”池剑觉着真解气，大笑起来。
“该让她吃点苦头！她太不把咱们哥们当回事了！瞧她那颐指气使的德性！”另一个知青解恨地说。大家笑着骂着，这笑声骂声随着风传到山下，贺芳芳心里一阵哆嗦，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双腿发狠一挟，马箭一般窜出去，离开了山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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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6 08:4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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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25 15:1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