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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165
在新疆戈壁滩上的日子(六)
周功煌
探家
我们不知不觉来农场已经四年了。按兵团规定,单身正式职工可以四年一次回内地探望父母,给三十天探亲假并报销路费。一般都是在秋天农闲开始施行。有个别同学开始请假回家探望父母。我打小离开父母,十多年了,也非常想回去看望父母家人和儿时的小伙伴,他们也该是大人了。“文革”这么多年,家乡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去团里军务股问了,是他们管这个事。股长说,你的调函还没有来,还不能批准你。好像听说,像我这样成分高的人,如果回函说你父母没有被“监督劳动”,就可以回去探望。我只好等着。又等一年,说函还没来,还不行。一起来的同学都回过一次了,就剩我没回过。我有点耐不住了,跑去政治处找到主任,要求让我回去,我让家乡公社里把函汇过来不就行了嘛。主任同意了,不过留下一句话:“如果你回来时还没有回函,是不能报销的啊!”我想,父母也没干什么坏事,哪会那么严重呢!后来知道我想错了,我太单纯了。可以先回家了,团里给我三十天假。但我手上只有十五六元钱吧,基本没有钱回家,我这种情况是不能从公家先借钱的。我不管那么多,先走了再说。只好自筹,我管与我关系不错的两位女生各借了二十元。那时候年前火车票十分难买,我选大年初一走,硬座票好买,从乌鲁木齐到家乡龙游通票加上到上海的快车票不到三十元钱,身上还有二十多元,够了。隔壁牧场的水管员老张夫妇是陕西人,都是很大方、也爱帮助我们的热心人。听说我要回家,知道我一个人在新疆,就帮我烤了五个大馕。说,你拿上够你路上吃的了。确实一天一个,也可以吃五天了。我就背上这五个馕,加上老张又给了些咸菜,上路了。坐在火车上,第一天第二天没事,第三天还可以,第四天烦了,心里很难受,小腿也肿了,没办法,只好忍着,又过几小时,终于到上海了。那时的火车说是“快车”,实际上一路到上海,咣当咣当,五千公里路竟用了九十多个小时。因为无心在上海滞留,直接转浙赣线的车回家。浙赣线上的票更不好买,这时就是站票我也得要了。就买了一张站票,十来个小时到了龙游,天快黑了,已经没有回我家的班车了,只好在车站附近一个小旅店住下。没想到夜里下大雪,北风夹杂着雪花从一指宽的窗户缝吹进来,冻得我直哆嗦。只好起来烧些开水喝,暂时御寒。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一下就暖和多了,馕也吃完了。在门口随意吃点早餐面,到车站买了票,又经大约两个多小时山区公路车程,历经六天的奔波,从祖国的大西北来到大东南,终于到了日夜思念的家乡。离开家时才十岁,回来已经二十多岁了。门前的山还是那座山,屋边的水还是奔流不息的那两条水。十多年前被大水冲坍塌了的房子好像更斜了一些。父亲母亲到门口来接我,父亲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回来啦。毫无疑问,虽然他们年龄说起来不算大,但岁月的摧残,促使他们已经与年龄不相称了,提前老了。弟弟妹妹长大了。面对父母,我本来准备了很多话,此时却无言。父亲接过我的行李,搬到房里。母亲下厨房了。中午吃得不错,因为是过年还留了一点好吃的。晚上聊天的时候,我把仅有的二十元钱给了父亲,因为我第一次回家什么也没有买啊,只能这样表示一下心意了。正月十五以前都是过年,但因为是“破四旧”,儿时的龙灯、茶灯、木偶戏都没有了,山村静悄悄的。我就趁机会拜访一下叔公叔婆、叔叔伯伯等长辈亲戚等。多年没见,大家都很客气,但说话也都比较谨慎。我也没有能力给大家带点什么礼物,只是空手拜年打个招呼而已。过了正月十五,因为公社号召“农业学大寨”,要干起来。生产队组织修梯田,从山上往山下田里挖土。当时部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回农村探亲的战士,要尽量与农民一起参加当地的农业劳动。兵团是半个兵,我就跟大家一起挖土、运土,当然得到了农民的好评。后来遇到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潘樟沂,我跟他反映了我的调函事,他告诉我有这回事,过几天给兵团回函,让我放心。我表示感谢。当时对他我还是有信心的。因为论起来是个远房亲戚,我该叫他表叔。而且听我奶奶说过,大概十几年前,他的腹部不知什么原因生了个大疔疮,差点要了他的命。恰好大伯从外地回家探亲,帮他治好了这个病,他全家都对此很感激的。几天后,假期过了一半,我该走了。这天母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小母鸡杀了,给我做了一顿有点油水的菜。我知道这年月中国农村是很苦的,但我十几年在外,无法知道父母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就是知道了,说真的我也没办法去帮扶,因为我在外最多也只能勉强顾了自己。
由于第一次回家,还想顺道看看温州的姑姑和抚顺的奶奶、伯伯、伯母及弟妹。姑姑也五十多了,自打七八年前姑夫因痨病(肺结核)去世之后,她靠自己一个人在工厂做工的工资,抚养了四个小表妹,也是勉强度日的。小时候姑姑对我很好的,我现在去看看她是应该的。但我身上已经没钱了。我刚到那天就写信给云南工作的叔叔,希望他能帮帮我,最终他给我寄了三十元钱,可能是他当时半个月的工资吧。我又找到当小学老师的好友淼哥借了二十元。就这五十元,够我挨到抚顺了。启程前,家里和亲戚给了一些自己产的茶叶、笋干、笋皮之类的土产。父亲又临时请人给我做了个小木箱,这些土产装了一小箱子,这下给姑姑和奶奶都有礼物了。临走那天,我妹妹替我挑行李,一直送我到遂昌县城转车,我就去了温州。从遂昌到温州,那时候班车要走一整天时间。近黄昏时,好不容易找到姑姑家。他住在温州西门外她大伯家的一个小厢房里。整间房子一共也就十来个平方吧,中间隔开分成两小间,里间可能有五个平米,支起来打了一个铺,全家人就睡在这个铺上。外间七八个平方,就是“客厅”啦,吃饭或其他活动都在这里了。我来了,她们就都去了亲戚或同学家,这里就让给我了。我在温州住了两天,周围转了转,当然也去了江心岛。第四天买了去上海的船票。那时需要去上海转车,只有坐船还方便点。在海上漂泊一天一夜,来到上海。买了个硬座,又奔波三十多个小时到了抚顺,见了奶奶、伯伯、伯母,终于安全回来了,他们十分高兴。我给她们的礼物就是家乡的土特产,茶叶、笋干,刚好也是他们喜欢的家乡味,多少年没有尝过了。伯伯说,闻闻都感觉到很舒服。我在家待了七八天。伯母跟我说,奶奶天天唠叨你,这次回来哪儿也别去,天天在家陪奶奶就是了。我真的哪儿也没去,因为同学都下乡了,母校虽然也复课了,但眼下正放假呢,老师们一般都不在。伯伯、伯母成天照样很忙,要“抓革命促生产”啊!我那不多的钱早已花光,我在寻思如何筹集回乌鲁木齐的路费。我跟伯母说,我路费还缺一点,希望伯母能帮我二十元。我知道少一点好开口,也容易要到。伯母就给了我二十元。我又去找那个“华侨”陈老师借二十元。这样回新疆的钱就够了。我辞别奶奶和家人,出门的时候大弟弟塞给我10元钱,我也就收下了。我知道他刚找到工作,没有几个钱,但我出远门,确实需要钱,弟弟的这份情谊也只好收下了。路过北京,去看了老同学和哥。他入伍了,在某军校后勤处服役,住在北京郊区,但在地安门附近有个招待所。我事先跟他联系过,过北京就住这里,家属免费优待。在此,我还真的好好吃住了三四天。先在北京天安门、故宫、北海、颐和园等有名的地方好好玩了三天,然后又去了他们学校及附近的“古北口”长城,总算体会了一次“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味道。
再次买了票回到了乌鲁木齐,到了连队。过了几天,找了团里军务股。负责人事的秘书跟我说,你老家的函是来了,但根据你的情况,你不能享受探亲假,就是说不能报销路费和不给回去这个月的工资。这意味着我将失去一百多元本以为刚好拿来还债的钱。我无话可说,顶着巨大的经济和精神压力回到连队。谁让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呢?认了吧。从这儿以后,我默默地承受着,攒钱还债。先还两位女生的,再还老家同学的,最后还“华侨老师”的。整整用了一年时间。以后我还是每四年左右回家一次。最后一次是1980年,已经在上大学了,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一次兵团的“探亲假”。因为我“出身不好”,家乡公社的复函可能说的也不好。但我又是感激兵团的,我后来上大学四年是带工资上的。虽然不多,每月四十四元,可是没有这四十四元钱,我这四年学是上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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