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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170
投稿的故事
周振环
原抚顺一高中三年二班学生。北镇插队六年,种地,当民办教师,还当过公社新闻报道员。1974年12月抽调回抚顺,从事教育工作,教了十年数学,又调到市教委做过文职秘书。后到党委宣传部计财处和中等职业专科学校任职,直至退休。
我当知青时,一直认为自己很有创作才华,业余时间都在写这写那。也曾经有几首跟形势的歪诗登在县文化馆编辑的油印刊物上。那心情就很不一般,觉得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弄得最不错的一次是向当时的一家省级刊物投过一组诗歌。投出不久,就收到编辑部的退稿信,便签上写道:“……原拟改用,但因送审后抽下,现奉还。”原稿上涂抹勾画,真看出了编辑的经验、水平和自己的不足。但退稿信并没有令我的热情稍减,反而更以为自己很有“创作才华”,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写的东西被排成铅字印在报纸上,已是1974年12月份的事。那年秋天,有一天队长通知我:明天起到公社上班,公社借你去搞新闻报道。还说:这可是重要差事,又能多接触领导,还是你个人的愿望和爱好。
于是,我离开土地和生产队,去了公社。
公社报道组组长由党委秘书袁喆兼任。袁秘书是机关老人儿,有资历也有能力,而且原本就是搞新闻报道起家,深知个中滋味,常有稿子在《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省报省台、市报市台上发表。但是,无奈公社的会议材料很多,占去了他大部分时间;不久前,原有的两个年轻报道员又被选送去上工农兵大学,所以才借我来专搞报道。
据说我们公社从建社开始,各届党委十分重视舆论宣传,一直有“三分干,七分讲”的说法。如果有一段时间“报上没名,电台没声”,公社主要领导就要骂娘。好在60年代初,袁喆这个“大学漏”一还乡,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就慧眼识珠,把他调到公社抓报道。经他这么几年的苦心经营,公社的新闻还真是年年被评为各级先进。由此我们公社也就远近闻名,成了一面旗帜。
袁秘书家住在离公社八里多地的永旺大队,常年住在机关,只在需要换洗衣服时才回家一趟,住机关、忙工作说明他很敬业。和这么一位能人一道工作,袁秘书当然既是我的领导又是老师了。
我到公社当报道员,主要工作就是采访、写稿、投稿,当然很合我的心意。记得当时正是全国大搞“批林批孔”的那阵子,而县里则是“大批促大干”,大搞秋收后农田基本建设。我来之前,袁秘书已对我们公社修台田、条田,改造盐碱土质取得丰硕成果,忙里偷闲做过报道,在省市县反响很大。我接手后,一是新闻写作与文艺创作差别很大,一时难以把握;二是情况不熟,不知道写什么好。开始,我勉强写了几篇小稿子,但是袁秘书一看就皱眉头,只能送给公社广播站播播。在工作打不开局面的焦急烦躁中,不觉到了冬季。入冬以后全国的“批林批孔”运动不断深入,记得天津小靳庄的“经验”就是那个时候出笼的;我们公社党委很会抓工作,适时提出了“地大冻,人大干,冬闲变冬忙”的口号——那个时候提口号很时髦。继秋季大干,又掀起了冬季抓农田基本建设的新高潮。
一天晚上吃完饭,我坐在办公桌前,正为自己写不出叫响的稿子发愁。坐在我对面桌前的袁秘书翻完近几天的报纸,向上推了推鼻梁子上的眼镜对我说:其实搞新闻报道关键是,一要吃透“上头”。“批林批孔”就是“上头”的精神。二要善编——就是你善于“发微”。“发微”懂不懂?“见微知著”嘛!要善于发现苗头,然后总结、拔高。三要敢写。就像你写诗,没几句豪言壮语你那诗就没劲。他说着把一份报纸扔过来,示意我看,说:小靳庄这“十件新事”哪那么巧就正好干十件?还不是编出来的?新闻报道为政治服务嘛。四要抓导向性。比如现在刚入冬,你就写种子越冬管理,这就抓住了“新闻眼”,稿子寄出去准上。
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袁秘书还真是不吝赐教,向我吐了一口“五味真火”。我也足够聪明,一点即透,茅塞顿开。当晚就写了一篇“集中管理,专人负责,加强种子越冬管理”的小稿。兴之所至,又写了“马不停蹄、人不下鞍,大刀阔斧搞冬建”约六百字的稿子。袁秘书看后略舒眉头,稿子就投了出去了。很快,两篇稿子都登在县农业会战的《战报》上。那个时候通讯稿都不署作者名,但毕竟是我的稿子第一次登报,当然很兴奋也很骄傲。
投稿这玩意儿也是“人来疯”。架不住袁秘书夸奖几句,我写得更起劲了。接下来我又像模像样地下去“采访”。走到哪个生产队,队长同志都能跟我谈上一套学习小靳庄的经验、体会。这个村儿社员编了“批林批孔”的“顺口溜”,那个村就给你讲开了“用社会主义思想占领家庭阵地”的新故事,说得热热闹闹、练练糊糊,我记了满满一本子。三天后,我又写了一篇四千多字的长稿子。这次袁秘书是眉头大展,点头微笑,大加赞赏,让我连夜乘火车去市报、省报专程送稿,并嘱我顺路回家看看。还没等我返回公社,稿子在市报就发了头版头题。不久省报也登了出来。我回到公社那天,午饭刚开过,机关大院一片喜庆,到处投来羡慕的目光和恭维我的话。党委邵书记歪着挺不直的脖子从饭厅出来,一边走一边用笤帚苠剔牙,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小子这个“舆论权”(他把“权”的音说成“传”,因此社员们背地里都叫他“‘传’老歪”)抓得好!就是你这么一吹,我这工作可不好做了。人家要来学经验,我拿什么给人家看嘛!
我听出这话的意思不是责备、批评,倒是很得意。就说:“都是您亲自抓的工作,来了也不怕看嘛。”“传老歪”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没错!小伙子,好好写。得到书记表扬,我就更多了几份骄傲。
晚上袁秘书回家换衣服没回来。我独坐在椅子上正举着登我稿子的省报自我陶醉,党委副书记老温悄默声地踱进来。他坐在我对面小声地对我说:你都写了些什么呀?学习小靳庄那些事哪个队真做了?人家说啥你信啥,还添油加醋胡乱编;你写西河大队六十多岁的那个李秀云“通过批林批孔心里越批越亮堂”,你知道那个老太太咋回事儿?她是个地主婆!
我知道温书记在公社领导中是个老资格,工作“石(实)打石(实)”,最反感搞花架子,要不然早就当正职了。听老书记这么说,我不禁直冒冷汗:拿个地主婆说事儿,说你报道失实是轻的,上纲上线就是立场问题!想到这儿,连日来的得意、骄傲一下子就消了,不由得有些惶惶不安。
温书记似乎没有注意我的感情变化,继续说:再说你写种子越冬的稿,你也不看看好些生产队的种子堆在队部里鸡刨狗咬。本来是咱们工作上的疏漏,到你这儿反成了经验,耍笔杆子也得有点谱嘛。
见我已是坐立不安直搓手,温书记才转过话头,说:吸取教训吧,好在上面又下来了知青回城的指标,也是你这个“舆论权(传)”抓得“好”,邵书记点名让你回城,有什么事儿我替你顶着。
老温书记不无调侃地模仿邵书记,把“权”说成“传”,那深深的讽刺意味和爱护年轻人的拳拳之心,让我既惭愧又感动,那滋味至今都忘不了。
从那时起,我对舞文弄墨、写稿投稿算有了根本的认识:无论写什么样式的文字,必须真实,必须有责任感。即便可以虚构的文学作品也必须以生活的真实为基础,以高度的责任心为创作的原则。
我真感谢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这种巨变不仅是政治的、思想的、经济的、生活的,也为像我这样“认为自己有文学创作才华”的人提供了广阔而祥和的空间。一切的写作不必去为图解政治、诠释政治而处心积虑;凡“对文学艺术怀有抱负的人”,尽可以“按照美的原则和规范去生长舒展自己的枝条”(诗人周涛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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