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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回忆文集《砺炼华年》连载之七十六
十年知青生活回忆(一)
王男
原抚顺一高中二年三班的学生。1968年9月下乡到北镇县青堆子公社王家大队后青堆子小队。干过农活,担任过公社中学民办教师。1973年7月,转到新宾县苇子峪公社草盆学校当代课教师。1977年考上大学,结束了十年的知青生活。毕业后开始在抚顺市教育学院师训部任教,后又调入到抚顺师专。一直从事物理教学工作。
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
1968年9月26日,这是一个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四十六年前的这一天,我成了一名下乡知识青年!
记得那天,天阴沉沉的。我一大早起来将自己的行李再检查了一遍。妈妈说,带点手纸上厕所用吧。我顺手从要处理的旧书堆里抽出一本书塞进书包里,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发现她正看着我。我望着妈妈凝重的眼神,看得出来妈妈不愿意让我离开。由于爸爸在旧社会给国民党政府干过工作的历史问题,妈妈和爸爸两地分居十六年。是我和爸爸费了好大的力气,跑了无数次市人事局,才把妈妈从武汉调到抚顺来,也是我到武汉去接的妈妈和弟弟妹妹。想不到这还不到一年的工夫,爸爸进了牛棚,我却又要走了。妈妈一向是个老学究,家里的一应家务,从来就是放手让我们姊妹几个来干的。更何况她们三人刚刚从遥远的江城武汉来到东北不久,一切还没适应。做饭买菜原本都是由我日常负责,我这一走,真不知妈妈和妹妹、弟弟如何能将这口饭吃到嘴里。看得出妈妈此刻的眼神也在问我这个问题。我无言以对,谁又能抗拒得了这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浪潮呢?
由弟弟和妹妹送我到集合地点——六中大操场,一路上我不断地交代弟弟妹妹如何点煤炉,如何做饭,到哪去买菜。还告诉他们,一定要尽可能抽些时间去看看在牛棚里被专政的爸爸。爸爸从“文革”一开始就被关进了牛棚,已经好久没回家了。每一次都是我去看一看他,给送一些吃的和简单的换洗衣服。每一次见到爸爸,从他消瘦的脸和表情,我看得出,在牛棚里的爸爸一定受了许多身体和心理的折磨。我这一走,谁去看望他老人家呢?当我知道要下乡以后,我去看望过爸爸一次。爸爸得知我就要下乡了,显得十分绝望。我当时还安慰他,我走以后弟弟妹妹会来看他的。可是弟弟妹妹刚来到抚顺,连爸爸工作的单位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妹妹说,她新转入的那个学校听说可能也很快要下乡了,那样的话家里就只剩下妈妈和还小的弟弟。听了妹妹的话,我顿时又想起刚才离家时妈妈的眼神。当着弟弟和妹妹的面,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火车开动时,我看见妹妹背过身去擦眼泪,我的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但立即就发现有人在注意我,因为我的表情和车厢里的热烈气氛有点太格格不入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都是你们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车厢里语录歌此起彼伏,同学们好像不是背井离乡,而是要去参加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造旧世界的伟大革命运动。车厢里的热烈气氛渐渐地把我思念妈妈的情绪给冲淡了。
火车时开时停的,一直到接近傍晚才到达目的地——北镇县青堆子公社。一下车,眼前的景象使我有点感到意外。以前虽然也到过农村,但没到过辽西,更没见过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连屋顶都是平的。迎接我们的气氛也够得上是热闹:各大队跳忠字舞的妇女队伍,一水穿着丹士林蓝的布衣。个个胸前挂着一个用玻璃钟罩做的主席像章,奇大无比。忠字舞的动作也好笑极了,不像跳舞,倒像是在整齐地做着刨地、收割、插秧等干农活的动作。但谁也不敢笑出来,因为大家知道,眼前就是贫下中农,我们就是来接受他们的再教育来的。
生产队的马车把我们接到队里,天已经黑了。老乡给我们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高粱米饭。我吃着有生以来第一顿高粱米饭,慢慢地咀嚼着嘴里一粒一粒的饭粒,心里又想起家里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不知他们吃饭没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又涌上心头。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就从这天开始了!从这天开始,不知道是由我们来改造眼前的世界,还是我们将被改造?
我们的房东
房东姓吴,大约有四十多岁,是一个农村常见到的那种结不起婚的老光棍。但我倒觉得他之所以没讨老婆,不是他穷,而是他的老爹的缘故。
我们管他叫大哥。他家就他和他爹两人,其实老头并不是他的亲爹。据说,大哥原来是沈阳人,小时候要饭扒火车到当地,饿肚子沿街乞讨到老吴家。老聘头(全村的人都这样称呼大哥的养父,因为他在他们老吴家是聘字辈的)收留了他,从此他就改姓吴,成了老聘头的儿子。
要了解我们的房东大哥,先得了解一下大哥的养父——老聘头,我们下乡那年,老头已经八十多岁了,究竟八十几谁也说不清。一天基本不出屋,成天在炕上坐着。但到了逢五逢十赶集的日子,遇上天气好,他还能拄着根棍子,背着他的褡裢去赶集。老头是卖菜籽的,在方圆几十里还有一点小名气。一提卖菜籽的老聘头谁都知道。据说这老头就从来就没到队里上过一天班,哪怕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当时,他也是单干。他在菜园子里种点菜,好打菜籽卖。老头从不和我们说话,一开口就是“杂种操的”四个字。他满嘴就剩两颗牙,一饿了,就大声喊:“杂种操的,吃饭。”这时就看见大哥将饭菜端上来让老爷子吃。老爷子在村里辈分很高,和我们班对班的年轻人,都管他叫太爷。我们下乡的那个村子有三个大姓:吕、吴和张。农村人家家都有圈套圈的亲戚。老聘头打了一辈子光棍,所以乡亲们也没人管他到不到队上干活,省得挨他的骂。房东大哥很怕他的养父,是“养育之恩”的缘故还是有别的原因,不得而知。
房东大哥是队上的出纳兼保管,他脑瓜子活,手也很巧。虽然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但农活干得挺好。他个头不高,背还有点驼,是严重的气管炎造成的。一年到头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嗓子眼总是像拉风匣似的。那年头,家家都是上顿下顿的高粱米粥,而大哥家却饭是饭、菜是菜,三天两头还能擀个面条啥的。这可能和大哥的工作有点关系。
我们是秋天到那个村子的。转年的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青年点的伙食就差极了。粮食还够吃,却一点菜都没有。我们一到开饭的时候,一人捧着一碗饭干噎。实在挺不了,就拿匙到房东大哥的咸菜缸里舀点咸菜水拌饭吃。记得那年生产队到很远很远的荒地干活,我们每个青年带一个大饼子,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坐在地头,咬一口大饼子,用手在地上扯一把小根菜吃,嘴里嚼得直冒绿水。那时候的心情,真的就像天一样,老是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盼头!一到这时候,我心里就想家,想回家看看妈妈。可是每次妈妈来信问起生活咋样,我还是告诉她挺好,不愿意让她为我担忧。
相比之下,大哥家的生活要强百倍,三天两头就看见他用豆子换块豆腐吃。尽管不过是小葱拌豆腐,但当时在我们的眼里那就是过年。一到他家吃饭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离得远远的,省得他多心。
后来,在离开他家很久以后,听说老聘头死了。房东大哥也娶了个媳妇,但是没过多久,大哥就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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