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想到他生活工作的地方去看看。那个他描述得很美的,坐落在虎头山下的学校,他住的小泥屋,他睡的木板床……都时时牵动着我的心。 在阳山的公社中学,他虽然是当教师,许多时间还是在从事农业劳动。他很得意地告诉我,担柴、扛杉、犁田、插秧、割禾、烧石灰,这些活他干起来都驾轻就熟;烧石灰干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照样上课也没觉得累;由于学校没有开设英语课程,他这个英语专业毕业的老师要教数学,居然也能胜任;他说要再努力一下,争取物理、化学都能教;他还说37元的月工资绰绰有余,可以省下10元(当时我的月工资是57元)等等。总之,孤身回到当年插队的农村,他并不沮丧,还有点斗志昂扬的感觉。他说,因为有我,心里全是幸福和甜美,再装不下其他了。 就在那个冬天,我在一份部队上报的汇报材料中发现了韶关市守备团卫生队用中草药治疗血小板减少的经验。阳山是属韶关地区的,我顿时就对这份材料有了特别的兴趣,提出前去采访,写一篇报道。领导给我一周时间去完成这项任务。 我一到韶关就觉得离他近了,产生了想去探望他的念头。我马不停蹄地四处调查情况,几乎是通宵达旦地赶稿,第三天晚上,在将稿件交给卫生科刘科长审查时,我提出想抽两天时间到阳山去探望男朋友,希望他能为我保密,万一单位找我,请他替我搪塞。刘科长对于我有个在穷乡僻壤当乡村教师的男朋友感到吃惊,他说太不可思议,太感动了,不但答应为我保密,还主动提出审稿后帮我打印装订,以便我从阳山回来取稿当天就可以返回广州。但他同时告诉我,我对韶关地区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了解太少,从韶关到阳山其实比从广州去更不好走。但我决心已定,恨不得立即飞到他的身边,已经收不住脚了。当天深夜一点多钟,刘科长骑单车载我到韶关火车站,送我登上了南去的火车。 按照刘科长的指点,我在英德下车。当时才凌晨4点,到处黑黢黢的,茫然中,我找了个干部模样的人问路,他说:“正好,我们也要转汽车,你跟着我们走吧,你自己摸黑是找不到道的,天亮再去又可能买不到票了。”我只好跟着他们一行四五人沿铁路线往汽车站走。路上荒荒凉凉的,没有路灯,也没有人家,我跟在几个陌生男人后面,越走越害怕,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心想,豁出去了,听天由命吧! 总算到汽车站了,那里乌烟瘴气,人头涌涌,这种环境和阵势我还真没见过。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见我一脸茫然说,:“看来你是挤不上去‘抢’票的了,我们帮你买试试看。”我将票钱交给了他。他很快就消失在众多的人头之中。我想,他不回来就糟了,不但钱没了,今天还可能走不成了。我踮起脚跟急切地盯着那些人头瞧。还好,我盼望的那个终于出现了,他将票和找回的零钱交给我,叮嘱道:“自己多加小心啊!”我庆幸自己又遇到了好人。 长途汽车只能到七拱公社,我下车后还需要转到新圩公社的车。可是一打听,到新墟的车每天只有一班,早已经开走了。我打听清楚路线,拔腿就走。心里想象着他见到我时的兴奋和激动,虽然通宵未眠,却像是脚底生风一样,越走越快,简直就想跑起来。突然,我听到了他和别人说话的声音,还以为是错觉,就在我看清楚的确是他的同时,听到他激动的欢呼声:“啊!你怎么来了!”——他正好骑单车送陈健的妹妹返回驻地(当时陈健的妹妹在中山医学院上学,开门办学来到阳山)。 擅自离队又几经艰辛,终于见到他了,真是开心不已。我坐在单车后架上,把他搂得紧紧的。我说:“我就这样搂着你,你到哪我就到哪。” 现实生活却并不像搂着他那么舒服。他所在的新墟中学校舍是半截干打垒,半截泥砖砌成的平房。他住的小房间阴暗潮湿,基本与太阳无缘,充满了难闻的霉味,以及咸鱼、咸菜味——那是他的学生存放在这里的菜发出的味道。墙角还堆放着一些锄头箩筐之类的劳动工具。“窗户”是在泥砖屋上开了一个洞,再遮上一块农用塑料薄膜。进屋后他撩开那块塑料薄膜,用夹子固定一下,算是开了窗。地面渗着水珠,踩上去脚底打滑。就如曾随他爸爸一起前来探望过他的人对这里的形容:“像延安窑洞”。总之,这里像农舍多于教师宿舍。我突然觉得好难过。 他用来款待我的馒头不知道是用什么粉做成的,黑得像炭。我塞进嘴里不断咀嚼,就是无法下咽。硬往下吞,食道经不住刺激,眼泪不听话地涌了出来,才吃了半个就已经泪流满面了;晚上在四面透风的公用洗澡间洗澡,冻得我直打哆嗦;半夜被蹿来蹿去的老鼠吵得惊醒了几次……。我这才发现,我们的生活环境差距有多大。 他倒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兴高采烈地领着我参观他的学校。 在他的引领下,我也领略到了乡村中学的美。学校两面都是山,一条清澈见底的水渠从校舍后流过,可谓山清水秀。校舍虽然是土制泥砖垒砌的,但十分整洁。三个不那么平整的篮球场和远处的稻田相辉映,让人嗅到乡村的勃勃生机和文化气息。 第二天是个周末,我们一起到七拱乘车去阳山县城。从新圩到七拱要经过一条小河,他说叫白沙河。那是一条浅浅的小河,潺潺流水荡漾着微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清澈的河水下,白沙和碎石像是在镜中似的反射出点点星光。我说,将来我要是来常住了,我们每天都来这里走走。 他告诉我,就在前几天,他领略了这条河冷酷的一面。公社利用寒冬的农闲时间搞水利大会战,分配给学校210立方的填土任务,那几天正好霜冻,冷极了。师生们从清晨4点半干到晚上8点半,担泥抬石筑围堤,而白沙河是必经之地。这条小河只是在远处的上游有一座小桥,为了节省时间,同时人多,小桥也不堪负荷,他和几位老师脱下鞋袜,带着学生,踏进了冰冷的河水中。挑着上百斤的担子,双脚踩在碎石上,觉得刺骨的痛,很快又冻麻木了…… 听到这里,我说,我也趟过去试试。说着,没等他表态,就脱下鞋袜和军大衣,卷起裤腿,他立马迅速行动,一手接过我手中的军大衣,一手牵着我,踏进水中,为我领路。这下我体会到啥叫“冰凉刺骨”了。最难顶的还是冰凉的河水下那些既扎脚又滑溜的沙石,弄得我站立不稳,全靠他有力的双手搀扶才能前行。但没走几步,冻僵的脚就在鹅卵石上打了个滑,一下倒在了他的怀里,我们都开怀大笑起来。 在公共汽车上,望着窗外峰峦起伏的景色,他告诉我,当年在田头劳动时,接到大学入学考试的通知,非常开心。马上回家洗干净泥腿,带上复习的课本,步行赶往县城(当时开往县城的班车已经没有了)。翻山越岭走了近4个小时,边走还边背数学公式和英文单词。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他在山间小路中奔跑的身影。我想,当年我没能陪伴他,今后的路,让我来和他一起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