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相送到瑶台》014尊严正义人生路2.柳树的哀怨/散文

《金风相送到瑶台》

014尊严正义人生路

2.柳树的哀怨

                      散文/ 杨七芝

  唐代著名诗人贺知章有诗云：“碧玉装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柳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40几年前，我家晚香楼主的老父亲有一幅：杨柳依依美人乘凉的淡彩国画。这是一幅立轴，是我父亲在文革中偷偷保存下来、好不容易得到的著名书画大师张大千的佳作，我现在给它起名叫《柳荫纳凉图》。一棵苍老凝重的墨绿色大柳树，从右下角起笔直向天穹，雄厚遒劲的工笔夹写意、骨法用笔墨色浓重的树身、延伸出万千柳条、向左上角披散而下，那千枝万丝像珠帘一般拂漾在左下角年经美貌的古典仕女身上、仿佛在喃喃絮语。那女子中等身材杨柳细腰举姿温文尔雅、肌肤白皙饱满、身穿淡粉色连衣裙、白玉兰花瓣脸型，她樱桃小嘴、如蕾初开，那双眉犹如柳树叶、凤眼恰似相思愁、头发乌黑高髻；她手执一面桃花案的团扇、慢慢悠悠地打着小风。忽抬起头、她正面仰望着清风拂荡下的每一枝飘然自在的柳叶，自然在她的内心中会蕴藏起千丝万缕般的似海柔情，其中的缘由可想而知······耳畔她听不进噪杂的知了声、眼前她看不见掠影的鸟儿，这显然为人们留下了窅然深刻的悬念······

  这么一张美好意境的国画，谁舍得裁为两截？不是二月的剪刀春风、不是任何人、而是我的重大过失！

  “文革”开始，尤其是家庭中遭受“整顿”过的人们，难免其子女要求“上进”，我便是一个。突然有一日、我看见父亲的这张画，就以为是“四旧”，二话没说拿起蓝色圆珠笔在画中间最空白的地方写上直的二行字“不要做温室里的花朵，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而且我邪恶地将大千先生的落款朱印用二个“XX”划掉，真是！那年代的我怕！为什么如此“极左”？缺失中华民族几千年留传下来的古文化底蕴？那么愚昧、野蛮和无情。我曾经羞愧难忍、但也没有勇气说“是我干的！”因为那时代潮流的烙印每时每刻席卷全部，让匍匐在漫天经幡下的红卫兵为此歌咏“扫四旧”！让所有佩戴像章、手持语录的青绿色人群无限追随时代的口号······

   但，事出有外，我的一位北大荒文友马琳，也是当年有名望家族的书香门第。文革中家庭被抄深受冲击，可他深爱中国书画精品，就在身遭拘禁的厄运中、半夜三更还想偷偷地去找回被控制的古画，后来我听了十分惭愧。归根到底、他从小爱古爱书、读了许多名著，对红楼梦的诗词更是爱不释手背的滚瓜烂熟，自幼他就能写诗论文，长大后多么想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果不其然、现在他是大家羡慕的学者。我却相反，到了16 岁也不爱读书爱体育。所读之书全忘光，所见所闻不反思，这能爱护古文化吗？缺失了我多少年的文化底气，可惜那十年寒窗的书算是白读了！

   当那年我父亲“解放后”，信心百倍地去翻他的宝贝书画时、猛然见到眼前的这张画成为“封资修”的头号牺牲品，他老人家气得脸色发白、瞪大眼珠吼声如雷地喊着：“是谁干的？”“是谁破坏了我的古画？”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只有我在懊恼！知道父亲爱古如命、曾经一叠叠地编号把它们放在自己打造的墨绿色吊橱里，还时常爬上去、拿出来欣赏赞美它们，又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原地；另有他的“王体”蝇头小楷游记、是模仿徐霞客游记去撰写的，他在古诗书的造诣上日夜勤奋已臻完善。我一向敬重父亲在笔耕墨耘中的辛勤采集，但又为什么那次会违背他的意愿呢？当时我确实幼稚无知的，我简直不认为一张画是宝贝？不知道张大千是一代宗师的书画大家？我就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女孩。然而我更害怕父亲用鸡毛掸帚来抽打我，因为我的三哥顽皮就被他打断了手肘，去医院上了石膏、痛哭流涕。那天吓得我躲在角落里直颤抖，生怕厄运降临。总算，我的仿宋美术体没让父亲认出来，我逢险化夷躲过了这一关。父亲一直很喜欢我，根本没料到是我干的大坏事，可怜直到他老人家过世后也再没人提起此事。然，我真的做贼心虚于心不安那······

   这张画没用了，那天父亲当场含着眼泪把它裁为二截。上半段是我写的字和柳条，下半段是仕女和粗大的树身。很可怕，我曾经用橡皮拼命地去擦字，纸都磨破了就是擦不掉。留下的是柳树的哀怨和死亡、还有我的歉愧。往事深疚难忘历历煎熬！我曾经想烂在肚里蒙混过关，那半截画我却一直放在橱里没胆量去看它。这是一种比鞭鞑还痛苦难受却无法挽救的事。随后，我读了许多名著而惭愧。一个不能承认错误的人不是好人，一个不能反省失误的人不会进步。比如：我看到丁玲前辈作家对自己误选婚姻的反思和谴责；我看过高尔基小时候不慎打破一只名贵花瓶的勇敢认错态度；我閲读了当代导演陈凯歌的文章，对文革中他“为表明革命立场推搡着父亲，心中却感到惊痛与悔伤”，后来他检讨了离开父亲走向非礼的自我抨击。我感化了、我幡然醒悟。我是否也该清理一下自己灵魂深处的肮脏?仿佛他们的良知良心都在指责我的过失，一辈子让我内疚无法脱身。

  很可笑，当年我怎么一点不了解古文化的重要性，才读了三年初中就被推上文革的舞台，我演过戏吹过笛，可我始终没和书画结缘。虽说是考上过美校，但又要返校闹革命被作废了！我扪心自问：一念之差毁掉了一张精品画，理由是、确实不懂得保藏好古典精髓文化。然而在“十年文革”中，谁又敢大声疾呼，要保护好古代才子佳人的文化艺术呢？

   后来，历史又给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反叫我一辈子热爱书画艺术，寄托山水、描写祖国壮美河山的时候，我的心情再无法安宁！我为截成二段的柳树喊冤、为自己的无知鲁莽而憎恨！“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教训太大了，损失太严重了，因为此画绝无仅有！我反思，应该赔罪：向祖国的艺术瑰宝和大千大师、向老父亲的钟爱和哀怨，也向自己的过错而忏悔，从中彻底解放自己几十年内心的惭愧······

  诗经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去思，风雨霏霏。”我唯有在“近乡情更怯”的懊悔中让暴风骤雨洗刷我少年时犯下的特别错误，才能像刘老师如今告诫我的那样：“凤凰涅槃了，把自己所有的坏东西彻底地抛弃、燃烧掉，才能在灰烬中爆发出新的火花、新的灵魂、新的追求。”“朝闻道，昔死可矣。”孔子说得好啊！我感叹自己60年人生一新生呵！灵魂洗礼了才会觉得心境轻松而光明磊落；静思醒悟了才会感到痛改前非而无怨无悔。

   而今，“画树难画柳”却成为我牵肠挂肚、虔诚磨练的愿望，我只有在画好柳树的前提下才能将功赎罪、弥补失落；才敢宽慰好父亲的在天之灵、安抚那半截的华柳及无法再纳凉再远望苦思的古典美人儿······

   敬畏大自然敬畏人生，后悔、原谅、惋惜、痛心、哀怨皆无济于事！只恨我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懂事，只恨我惘然贪玩、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一场空。

                      杨七芝写于 2012年元宵节 冰溪南窗

（下面是本人在1985年画的水墨画 《杨柳岸晓风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