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心 愿 一 天色已经不早,一家人仍然沉浸在别后重逢的喜悦中。往天的这个时候,朝克大叔和乌尼尔大婶早就上炕睡了觉,今天晚上他们比年轻人还有精神,乌尼尔拉着清华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左端详右看看,总也看不够。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说:“孙女,别去那国外了,回来帮你阿妈教孩子们念书,守着阿妈和奶奶多好!奶奶想你!” “阿妈,你孙女现在是干大事的人,哪能老守着你们!” “清华,能常回来看看奶奶不?” “奶奶,只要我能在国内工作,就常回来看您和爷爷。” “唩!唩!”乌尼尔满足地连连点着头。 清华问蒙凯:“妈妈,学校办得怎样?” “我的学生已经大学毕业回来十几个,目前师资力量比较充足,愿意考进我们中学的学生也越来越多,特别是附近公社的学生们纷纷要求入学。现在最紧缺的就是校舍,学生没教室上课,老师没地方办公。旗里除了发放老师们的工资,多余的钱一分没有。” “你妈妈现在是学校校长。” “噢!妈妈也当领导了!” “包校长已经退休,教育局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他,我先暂时干着。” “蒙凯姐,你比谁都合适。别说这么个小小的苏木中学,就是到旗里盟里的中学当个校长你都绰绰有余。” “瞎说八道!” “妈妈,我们帮您!这次在北京我没见到北大和北航,只有南开在北京,我们两人合计赞助您一千万。” “一千万?”连一直听不明白他们说话的朝克都吃了一惊。 “清华,你们哪来这么多钱?”蒙凯既担心又吃惊地问。 “妈妈,您别忘了,我是在华尔街最富实力的大西洋财团工作,又是公司驻亚太地区的副总裁,我的年薪是四十万美金。” “四十万美金!”娜仁花惊得张大了嘴巴。 朝克急忙问:“四十万美金是多少钱?” “爷爷,四十万美金是三百三十万人民币。” “三百万!”一家人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妈妈,南开在北京中关村创办了计算机高端技术研究中心,现在实力也很雄厚,您别发愁钱。在北京我们已经商量好,我来筹集资金,他去设计建筑图纸,就在您现在的校园里建一座目前最现代化的学校。 “苍天有眼啊!”朝克双手合十,仰头向天,“蒙凯姑娘历经二十八年磨难,今天终于走出苦海!巴图其林,你在天国听见了吗?” 老人的话立刻让一家人生出许多酸楚,屋子里好一阵静默,还是清华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妈妈,明天是礼拜天,正好有车,我们回一趟罕乌拉,去看爸爸。” 一听说回罕乌拉,朝克和乌尼尔高兴得像两个孩子似的齐声说:“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一家人聊到很晚才睡。睡觉的时候,清华钻进妈妈的被窝,搂着妈妈的脖子,母女俩脸贴着脸。蒙凯紧紧搂着女儿,突然她感觉脸上潮乎乎的,清华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流进脖子里,她抚摸着女儿,“清华,怎么哭了?” “妈妈,在旗里我见到了梁大夫。” “当年是她救了你。” “妈妈,梁大夫告诉我当年发生在医院里的一切。妈妈,您为女儿付出的太多太多!” 清华泣不成声。蒙凯为女儿擦着眼泪,“清华,都过去了,别为过去的事再伤心,妈妈今天太高兴,太兴奋了,不许再哭,跟妈妈一起高兴!” 清华渐渐平静下来。蒙凯伸出一只手拍着女儿的背,“清华,坐了一天的车累了,睡吧。” “妈妈,我睡不着。” 她把妈妈的胳膊搂进被子里,放在自己的身上,让妈妈继续抱着她,然后说:“妈妈,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想明白,能问问您吗?” 蒙凯许久没有说话。清华又轻轻喊了声“妈妈”! “清华,妈妈困了,睡觉吧。” “妈妈,问完这件事就睡。” 蒙凯又是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妈妈!”清华爬起来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看着妈妈的脸,等待着。 “清华,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为历史,没必要重新提起它。” “妈妈,您知道女儿要问您什么?” 蒙凯抚摸着女儿的长发说:“你是想问妈妈当年为什么过早结婚。” 清华大吃一惊:“妈妈,您怎么知道女儿要问这件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的女儿一直想不明白呢!” “妈妈!”清华的脸颊紧紧贴在妈妈的脸上。 “依您的容貌,教养,学识和抱负,您不会刚一来草原就看上一个牧马人,更不会那么快就结婚,那时候您才十九岁。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隐情,能告诉女儿吗?” 蒙凯仍然沉默着。 “妈妈,我从四岁起就是您的好朋友,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件您不跟女儿说?如今我已经二十七岁,您还有什么话不能跟女儿说?” “清华,那是妈妈一生的痛处,别再提起它!” “妈妈,您一定要说!” 清华轻轻摸着妈妈的脸颊,给了母亲一个深深的吻。 经不住清华的一再软磨硬泡,蒙凯只好说:“清华,你先答应妈妈,不论妈妈说到什么,你都要承受得住,都不要在心里留下阴影,更不要影响你今后的生活和前途。” “妈妈,什么样的磨难我们没经历过?我能承受得住。” 于是,蒙凯艰难地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讲了出来。母亲讲得肝肠寸断,女儿听得撕心裂肺。如果说当她听到妈妈为了她去守护死人让她如万把钢刀穿心,那么,现在的清华像是遭到晴天霹雳,顿感天崩地裂。霹雳将她击打得灵魂出了壳,天崩地裂将她砸向了万丈深渊,她紧紧抱着母亲连声呼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清华!”蒙凯紧紧搂着女儿,“你答应过妈妈,不论妈妈说什么,你都得承受。” 清华心中翻江倒海,二十七年来第一次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哪里还承受得住。她浑身颤抖泪如泉涌,任凭妈妈如何劝慰仍伤痛得不能自制。深更半夜,又怕惊醒了隔壁的爷爷奶奶和小姨,不敢哭出声来。可是愤怒和屈辱使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就将指甲深深掐进胸前的皮肉里。妈妈抓着她的手,觉得手上黏乎乎的,赶忙点亮了灯。只见清华胸前一片血迹,蒙凯慌忙低声喊着:“清华!清华!” 清华用那双带血的手捧着妈妈的脸,牙齿磕碰着说:“妈妈啊妈妈,女儿做梦也想不到您会有这样的遭遇!那个禽兽不如的色狼现在在哪儿?” 清华愤怒得再也抑制不住,发疯似的喊了起来。深更半夜,娜仁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披着衣服跑过来,看见清华满手鲜血捧着蒙凯的脸吓坏了,忙问:“出了什么事?” 蒙凯低沉颤抖着说:“她知道了过去那段事!” 娜仁花边替清华擦着胸口和手上的血迹边劝她:“清华,别让你妈妈再伤心,这么多年她挺过来不容易啊!” “小姨,我活了二十七年,今天才知道妈妈遭遇的苦难远比我想象得多,妈妈为了我献出了她的一切!” “娜仁花,快回屋去,千万别惊动老人。” 此后,清华没再说话,她无力地偎在妈妈怀里,任那伤痛撕咬着灵肉。 天刚蒙蒙亮,娜仁花又悄悄过来对蒙凯说:“清华一路劳累,昨天晚上又大喜大悲了那么一场,你看她的脸色很难看。今天咱们就别去罕乌拉了,让孩子好好休息一天。” “不!小姨,我一定要去!”清华早就听见她们的对话。 朝克大叔和乌尼尔大婶比往常更早起了床。两个人来到羊圈,把去年冬天剩下的干草抱了一些进去。朝克大叔很是歉意地对他的羊说:“我要回罕乌拉,委屈你们一天!” 回了屋,他们就像孩子跟着大人去赶集那般兴奋焦急地等待着出发。 吃过早饭,一家人踏上了回罕乌拉的路途。汽车开出额仁戈毕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露水打湿了车轱辘,车轱辘碾起的湿土沫子溅到两边的车窗玻璃上,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朝克也不怕那土沫子,开了车窗向外张望着,故乡的山水让他感到那么亲切。离开罕乌拉十年他们没再回去过,他想那片土地,想那儿的一草一木,想那片土地上的乡亲们。这些年不管谁来,他都要把罕乌拉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问个遍才肯罢休。老两口早就想回去看看,又怕给蒙凯添麻烦,就一直没敢动这个念头。今天他们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而且是在女儿们特别是在他们日夜想念的小清华的陪同下,老两口高兴得一路上叨叨个不停。 清华表情木然,不说一句话,呆呆地坐在妈妈身边。蒙凯悄悄对她说:“清华,高兴点,别扫了爷爷奶奶的兴。” 听了妈妈的劝,她这才说起话来:“奶奶,你看那片花多好看,我去给您采花!” 司机停了车,清华跑到那片花前,一会就掐了一大把,晶莹的露珠还挂在上面,她举着花跑到车边递给奶奶。 “丫头们就是喜欢花呀草呀的,要是北航来,准给我逮只小鸟!” “瞧!你爷爷就是重男轻女。”娜仁花嗔怪着阿爸。 “谁说的!” “清华大老远从美国回来看你,你总是想着你的孙子们。” “我不是想让他们都回来嘛!” “爷爷说得对,下次我们约好了一块回来看您和奶奶。” “还是清华知道我的心思!” 转过一道山弯,汽车进了罕乌拉地界,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清华的两只眼简直不够用,家乡的山水依然那么美,齐腰深的牧草随风飘荡,绿浪涟漪,罕河的水在太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起伏的山川草原星散着一群群洁白的羊,一片片发亮的草原红牛。罕山上的苍松连成一片片墨绿。罕河两岸的蒙古包像一只只飞落的大雁,静静地栖息在绿绿的草地上。哦!久违了,生我养我的罕乌拉草原!久违了,雄伟挺拔的罕山!久违了,流淌不息的罕河!久违了,给过我温暖的蒙古包!久违了,草原上的勒勒车!久违了,英雄的牧羊犬!久违了,罕乌拉的父老乡亲们!不管走到哪里,蒙清华永远忘不了这片热土! 汽车开上了十年前他们一家扎包的夏营盘,蒙古包学堂依然安扎在这里。星期天学生们没来上学,只有年轻的老师拉木扎布守候在这里。他是敖特根的二儿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回乡接了沙格达尔的班。沙格达尔电大毕业后,调到了苏木中学。 汽车把朝克大叔和乌尼尔大婶送到白乙拉家就一直沿着罕河向罕山里巴图其林的坟开去。 巴图其林的坟几乎荡平,只有坟前那棵树仍然茁壮地生长着,树冠像一把墨绿的伞遮蔽着巴图其林的坟墓。微微突起的坟头上长满了青草。清华将一篮供品放在坟头,蒙凯立在坟前,难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哽咽着说:“巴图其林,好久没来看你,今天我和女儿还有娜仁花来看你!” 清华将一束新采的鲜花放在爸爸坟前,跪倒在地上:“爸爸,原谅女儿多年没来看您。爸爸,小的时候妈妈总说您住在大山里,守护着大山,长大了我们才知道您永远长眠在这里。爸爸!您为声张正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爸爸,您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您永远是我的好爸爸!您和妈妈为我吃尽了苦,女儿永远忘不了这份恩情!爸爸,妈妈含辛茹苦把我们养育成人,我们姐弟会孝顺妈妈,绝不再让妈妈受到任何苦难和伤害……” 清华在巴图其林的坟前哭诉着,那悲戚的哭声连铁石心肠的魔鬼都会动容。 “巴图大哥,清华从美国回来看你,对你说了许多话,你听到了吗?当年你走的时候没闭上眼,现在你就安安心心闭上眼吧!” 娜仁花流着眼泪上前扶起清华,“清华,别哭了,我们回去吧!” 她们缓缓走下山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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