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 个 都 不 能 少 一 开学了，蒙凯和她的四十二个学生一起踏进了中学的大门。包校长对她的到来十分高兴，他把十几名老师都挤在两间办公室里办公，专门为蒙凯腾出一间房做她的宿舍。蒙凯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说：“包校长，我一个人没必要占一个房间，我只放一张床，还是让老师们回原来的地方办公吧。不能让那么多老师连个备课判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撤了高中班，老师们的办公条件改善了不少。” “为什么把高中班撤了？” “咱们这儿的条件哪能办高中！师资力量奇缺，更缺乏必要的教学设备，前几年纯粹是糊弄人。” “学生们上高中还得到旗里？” “是啊！也没几个考上的。慢慢来吧！”包校长苦笑着，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蒙凯强行把几位女老师的桌子又搬了回来。 从此，蒙凯在这间宿舍兼办公室的简陋房间里，开始了她中学教师的生涯。 蒙凯站在讲台上，看着和她朝夕相处了六年的学生，他们精神抖擞，稚嫩的脸庞挂满了灿烂的微笑，她的心中充满快慰和希望。教室虽然用土坯垒就，墙上的黄沙里子已经斑斑驳驳，桌凳十分破旧，但是这毕竟是国家承认的正规学校，从此她在人民教师这个神圣的殿堂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开学前，她带领学生们把破旧简陋的教室布置得面貌一新，讲台重新用泥抹过，平平整整，四四方方，不再坑坑洼洼；黑板刷了两遍墨汁，变得乌黑清新，破碎的玻璃她自己出钱更换一新，擦得明光锃亮。教室的后墙布置了一个简洁大方充满青春气息的学习园地专栏，整间教室充满了文化气息。 “同学们！”蒙凯用她那音质优美而又标准的普通话开始了她的讲课，“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中学生了，这意味着你们的人生又进入了新的起点。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多则廉价，万物皆然，唯知识越多，其价愈昂。知识是取不尽的宝藏，知识是挖不尽的矿藏，知识积累得越多，将来的爆发力就越大。今天老师把这些至理名言送给你们，希望大家百尺竿头，勇敢坚定地去攀登知识的巅峰。”蒙凯看着一张张质朴而又挂满凝重的脸庞，她知道她的学生掂出了这些话的分量，于是她又继续说：“我们国家是个多民族的国家，除了汉族，还有五十五个少数民族。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如果都用自己民族的语言进行交流，那会很不方便，会有许多障碍。所以，从今天起，我用普通话给你们讲课，学好普通话有助于你们开阔视野，拓宽知识面，将来走出草原和更多的人交流。同学们，你们有信心吗？” “有！”教室里响起一片响亮的回答…… 蒙凯虽然离开了罕乌拉，站在中学的讲台上，但心中仍然时时惦记着罕乌拉，许多个夜晚她睡不着觉，总在担心，沙格达尔的课教得怎样？他能胜任吗？就快到冬天了，又该往冬营盘搬家了，沙格达尔开始做准备了吗？……小弟升了二年级，孩子适应沙格达尔的教法吗？尤其让她不放心的是乌尼尔大婶和朝克大叔，孩子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家，如今，连她也离开了他们，留给两个老人的只有寂寞和孤独。唉！她长叹一声，这世上没有不走弯路的伟人，只有不走弯路的光阴，光阴这东西，不管你富有还是贫穷，不管你有权还是无权，不管你高兴还是烦恼，它义无反顾，永不回头。不论是历史的变迁，还是朝代的更迭，都拉不住它的脚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英明领袖，这个世界上，谁在它面前都显得异常渺小，无能为力。它就像一列勇往直前的列车，载着一代又一代走过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直至把人们送到另一个世界。 蒙凯披起棉衣来到院子里。学校早已熄灯，院子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望着满天的星斗，她思绪万千，心绪很不安宁。不行！我必须回去一趟。十一正好休息三天，就利用三天的假期回罕乌拉。放假的前两天，蒙凯把那木海、齐力格、乌云高娃几个班干部叫到宿舍嘱咐说：“十一休息三天，老师准备回罕乌拉看看沙格达尔和咱们学校，你们班干部要负起责任，管理好年龄小的同学。” “老师，路远，我和那木海陪您回去，学校有乌云高娃在就行。” “不用，你们在学校老师放心。” “那就让那木海也留下，我跟您回去！反正老师不能一个人走！否则，我们也不放心。” “老师，就让齐力格陪您回去，我和那木海一定把同学们带好。”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关于我们回罕乌拉的事不要跟同学们讲，免得他们不安心。” 一大早，齐力格就备好两匹马，这是航盖的马。昨天下午航盖就从马群抓回来吊了一夜。几个月不骑的马，在马群里自由自在，狂吃猛塞，肚子滚圆，尤其是深秋时节，马群里的马膘肥体壮，即使吊一夜，肚子也小不了多少，骑这种马最容易窜马鞍子，因此必须格外小心。航盖千叮咛万嘱咐，师生两个在航盖家喝完茶就上了路。 蒙凯和齐力格在回罕乌拉的路上一路小颠儿，两匹马并辔而行，师生两个心中都有种回家的温暖。离开罕乌拉，离开亲人一个多月，看着家乡的山山水水都那么亲切。齐力格已经是十六岁的小伙子，没上学之前就经常跟着阿爸去放牧。在他的眼里，罕乌拉比哪儿都美，罕河罕山就像他的亲人，从小在它们的怀抱里长大的小伙子对家乡的山川、河流、草原有着特殊的感情。巍巍罕山越来越清晰，齐力格兴奋地说：“老师，咱们赛马！” 蒙凯抬头看看，太阳正当午，刚想说下马系系肚带，不曾想，齐力格一挟马肚子，那马蹭地一下蹿了出去。蒙凯的马也不示弱，紧跟其后狂奔起来。蒙凯就觉得耳边呼呼的风响，她有点儿害怕，想拽住马嚼子跑慢点儿，可哪里还拽得住！那马越跑越快，突然，马一个趔趄，蒙凯顺着马头直摔了出去，脑子里嗡地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前面狂奔的齐力格兴奋之余回头去看老师，这一看，直吓得他灵魂出了壳。老师不见了！马朝山上跑去。齐力格急忙掉转马头朝回跑来，老远就看见老师躺在地上。还没跑到跟前，齐力格就慌慌张张跳下马来，狂奔到老师身边。 蒙凯脸色惨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吓傻了的齐力格拼命哭喊着：“老师！蒙老师！您醒醒，醒醒！”任凭齐力格怎么玩命喊，蒙凯没一点儿动静。 “老师，我该怎么向同学们交代呀！”旷野里齐力格绝望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蒙凯醒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她是被一阵凄惨的哭声惊醒的。齐力格抱着她的头从太阳当午一直哭到深深的黑夜。他以为老师再也活不过来，悲伤，焦急，懊悔，害怕一齐向他袭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老师的头搂在怀里，越看越后怕。蒙老师没了，全班同学饶不了他，罕乌拉的老老少少饶不了他，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没了蒙老师谁来管他们！他号啕大哭，哭声悲凉惨痛，直把蒙凯哭醒过来。 她努力回想着，她和齐力格从额仁戈毕回罕乌拉，师生两个一路快颠儿，一路聊着……然后……齐力格提议赛马，刚才她和齐力格赛马的时候，马突然打了个趔趄……再以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哦！摔马了！这哭声一定是齐力格，他以为我摔死了。 “齐力格，别哭了。”蒙凯几乎是耳语般说出一句话。 “老师！蒙老师！您！您醒啦！”齐力格哭声中带着惊喜。 她艰难地抬起左手，想看看表，妈妈留给她的劳伦斯表没了去向。想让齐力格帮着找找，可黑灯瞎火哪里去找？于是就吩咐齐力格：“你把我扶起来！” 刚一动，脑袋像裂开来一样疼痛，她明白是摔伤了头部，闭起眼睛又躺了好长时间。齐力格紧张、忐忑，跪在她身边。 “齐力格，扶老师坐起来。”齐力格轻轻托住老师的腰，蒙凯自己慢慢坐起来。坐了一会儿，又吩咐说：“你站起来把手递给我。” 蒙凯抓着齐力格的手慢慢往起站，居然站起来了。齐力格喜出望外，“老师，我扶着您往前走几步。” 蒙凯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安慰齐力格说：“没事，咱们走吧。 “老师，我扶您上马。” “我的马呢？” “朝山那边跑了，明天我去找。” 蒙凯上了马，齐力格为她牵着，一步步朝山里走去。走了一段，齐力格抬头看看马背上老师佝偻的身影，担心地问：“老师，您哪儿疼？” “哦，没事。”她怕齐力格着急，勉强挺了挺身子。 “刚才可把我吓死了！我，我都做好准备了！”黑暗中，蒙凯看不清他的表情。 “准备什么？” “老师要是去了腾格里，我也跟您去！” “傻小子！老师就那么容易死？你们刚上了中学我就死，我能瞑目吗？” “老师，您知道刚才我脑子里是什么感觉吗？” “说说看。” “老师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难看，样子吓人，我怕得要命。我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我好像也死过一回。” “有时候人的生命是很顽强的。”说完这句话，蒙凯再没了力气，身子软塌塌贴在马鞍子上。 走到朝克大叔的蒙古包，天已经蒙蒙亮。朝克大叔早就听到马蹄声，一直站在包外等着来人。他没想到是蒙凯回来了，急忙大声喊着乌尼尔。 乌尼尔连袍子都没顾上穿就出了蒙古包。齐力格扶着蒙凯慢慢下了马。朝克忙问：“怎么了？” “朝克爷爷，蒙老师摔了马。我……” 蒙凯没让他往下说，接过话轻松地说：“不要紧。” “快进包！大婶看看！”乌尼尔大婶喜悦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大婶，我先躺一会儿。”一躺下去，蒙凯就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中午还没醒来，乌尼尔大婶急得坐卧不安。朝克安慰她说：“没啥大事，让她睡吧，走了一夜的路能不困吗？” 小弟坐在蒙凯面前，也不敢叫醒妈妈，急得直抓头发。一直睡到太阳偏西，蒙凯才被狗的狂吠惊醒，坐起来看着许多人围着她，人人脸上布满愁云，就安慰大伙儿说：“不要紧，马打前失，摔了一下。我睡了多长时间？” “从一进门睡到太阳偏西。” “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小弟，你也不叫醒妈妈！” “爷爷说让您多睡会儿。” “姑娘，摔着哪儿啦？”两个老人几乎同时担心地问。 “头疼，头发沉。” “该不是把脑瓜子摔坏了？可别落下头痛的毛病！”额吉生前常常头痛，就是摔马落下的病根。乌尼尔大婶十分担心。 “大婶，别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看见沙格达尔忙问：“老师当得怎么样？” “还行。”沙格达尔满脸自豪。 “这小子能琢磨事，他用柳条子给每个孩子编了一个小凳子。”朝克大叔边抽烟边说。 “把你的教案拿来我看看。” “老师，才一个月，没多少东西。”沙格答尔说着递过来一个小本子。 蒙凯打开，一页一页翻着，这上面不仅有他的教案，还有每一堂课的记录和他每天的课后总结。教案很有条理，看得出，沙格达尔的思路很清晰。蒙凯不再担心，她会心地一笑，朝沙格达尔轻轻点点头。 “老师，我把冬天学校搬家的准备也做好了，拉了几十车牛粪，让我阿妈抹了两个泥炉子，屋子的墙也扫过了，学生们睡觉用的干草也拉去了。我哥哥说，搬家的时候他带着牧民来帮忙。” “好！好！这下老师就放心了。” 第三天，蒙凯放心地回了额仁戈毕。但是，应了乌尼尔大婶的担心，从此她落下了头疼的毛病，一痛起来恨不能以头撞墙。公社卫生院的大夫也没办法，只好给了她一些去痛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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