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井

我知道两处胭脂井，一处在南京，也称“辱井”，另一处在安徽潜山。“辱井”建于南朝陈代，陈后主终年沉湎于饮酒作乐之中，是出了名的昏君。随军攻入建康，慌忙带着两个贵妃躲进景阳楼下的一口枯井中。随军盘问太监得知陈后主就躲在井内，于是高喊：“再不出来，就扔石头进去！”结果三人爬了出来，两个妃子当场被杀，陈后主成了俘虏。据说，两个妃子当时着了浓重的胭脂，掉落在井栏上，留下了千年抹不掉的痕迹，而成为“胭脂井”。不过，这次我要说的是潜山胭脂井。

出潜山县城，经过一片正在建设中的城镇新区，眼前是一片水稻田。过一条溪，水稻长势更好，是县农科队的制种稻田。秋高气爽，阳光和刚刚成熟的水稻都似金子一样，黄灿灿一片。

农科队的一排简易瓦房就在稻田中间，房前空地用铁丝网拉成的网状瓜架上，爬满瓜藤，密密地结着圆球形翠绿的小瓜。我不认识，说是瓜篓。

我们是来寻美人踪迹的，与瓜篓何干？便急切地要去胭脂井。农科队的车女士给我们续了遍茶，说：“不急，天热，喝点茶，凉一会儿。”

原来，那携带着浓厚的美丽传说的千年古井，就在农科队那幢房子南端不到20米的地方。我最初看见的，只是一撮长势忒旺苍绿中略带火红的茅草。秋风起兮，那茅草就显得有些凄惶，楚楚可怜似有无限心事。我知道，那是蕴藏在野草之中的悠久灵气所至。世间万物，都是有一缕灵气贯通的，也惜那种贯通而无所不能。我便似乎暗暗地唤着美人的名字，或者听见了隐隐约约浸润在水土之中的嘤嘤啜泣。1800余年，其实不就是秋风一瞬吗？

趟着荒草走近，拨开草丛，就看见一个四方形钢管栏杆护着的水井，透过护栏，细看那满面沧桑的井圈，还依稀能辨出当年所刻字样：“延康元年二月”（220年，为汉献帝末年，距乔公来潜41年，二乔出嫁21年）。井太普通，普通得大大超乎我们的意料，我便脱口而出：“这就是胭脂井！？”

想想也对，当年那乔公本是北方人，因避战乱，举家南迁，来到这里。外来居民，能有多少豪门大户，也就是些普通人家罢。普通人家，普通水井，理所当然。然乔公所不同的是，他其实是巨富连城的，他的连城的财富就是两个女儿。史载：“乔公有二女，皆国色。”这就是他后来跻身东吴上层社会，成为皇亲国戚的资本。绝对的美色是有绝对诱惑力的，大乔嫁了江东小霸王孙策，那是后当上了东吴皇帝的孙权的哥哥，成了皇嫂。小乔嫁给了东吴大都督军事大总管周瑜，成了令人目眩的都督夫人。不仅如此，就连远在北方的曹操也被二乔的美色撩得夜不能寐，筑一座举世无双的铜雀台，声言要纳江东二乔于其中。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与这口井没有什么关系。

传说胭脂井是因大乔小乔晨妆梳洗时落下的胭脂。每次妆罢便将残脂剩粉丢进井中，长年累月井水泛起了胭脂色，水味也有些胭脂香了，这井便有了“胭脂井”的美名。大乔、小乔皆在井边晨妆，当是她们未嫁之时，也就是说，在乔家尚未发迹、尚是普通人家时，有这样的水井，当属“门当户对”。

秋风衰草，日落斜阳。我竟被一口废井弄得不能自己。历史软软地融化在阳光之中，我亦是如此。无疑，那井和它所属的一切，也是被熔化了的。在对美的渴望与好奇之中，我们甚至奢望与那些国色天香的美人，有一些肌肤气息上的亲近。但我们往往忘记了，美是短暂的，易逝的。越是超群、绝色的美，就越有可能是昙花一现。这就是我们的悲哀之处，也是美人们的悲哀之处。红颜薄命，流水落花。据说，这里四周就有许多桃树，春天开花，一片灿烂，而到落英缤纷的时节，风中飘浮着的就是一片片粉红色的叹息了！史载，大乔与孙策洞房花烛之后不到三年，孙策就战死了。而在孙、刘联军在赤壁大战中大获全胜之后不久，周瑜就陨落在病榻上，年仅36岁，与小乔也只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也就是说，两位国色美人都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留给她们往后的人生中，无疑只是秋风一样无边的孤凄了。

井水离井口约一米，稍有浑浊，有一丝隐隐的淡红，莫非真是1800年前美人腮边的胭脂所染？人说，萋萋的一片衰草，修复一下才好。我倒觉得就这样好，就这样才有一丝真实的历史味儿，也才有一片让人怀想的空间和气息。我们需要的是一种美，一种遥远的凄凉和略带忧愁的美的想象，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呢？胭脂井在秋风荒草之中，那荒草所覆盖和掩藏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