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开学了，清华终于又回到学校。经过一个不寻常的假期磨炼，清华更加自信。天无绝人之路，她靠自己的双手能养活自己了。这两天她一有时间就在学校的院子转悠，终于，连存放废品的地方都找好了。学校大食堂后面的烟筒底下有个很小的夹道，一边已被砖墙封堵，底下有一小片空地，积满了多年的灰尘、沙土、枯草以及各种垃圾，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正好存放废品。开学的第一个月，她拣的废品就卖了五块钱。她的这些行动做得很诡秘，她吸取了上学期的教训，变得很老道，拣来的牙膏皮旧书本从不带回宿舍，统统拿到大烟筒底下，放进那只水泥袋子里。去卖废品也绝不再占用课堂时间。她去大烟筒底下常常是下了晚自习，借口去厕所，去归拢她的“宝贝”。 然而，一个重磅坏消息又降临到清华的头上。一天早上刚上早自习，班主任就把她叫到办公室对她说：“清华，你是个好学生，好孩子。但是，你不符合参加高考的规定。教育局已经通知学校。”田老师无可奈何地说。 “为什么？”清华一下子急了。 “你的年龄太小。” “这不公平！”由于激动，清华的脸涨得通红。 “清华，先回教室，老师一定全力为你争取机会。”田老师安慰着清华。 清华没回教室，来到学校操场上，坐在篮球架底下越想越生气。又是那个教育局！去年妈妈为了她的六个学生去找旗教育局，那个局长冷冰冰的面孔和侮辱性的言语，让她怒不可遏。现在，她越发愤恨不已。 她想去问问老师，就又朝学校办公室走去。班主任不在，正要回教室，恰巧教导主任路过这里，看见清华站在那里，就问：“小清华，来找你们班主任？” “老师，为什么不允许我参加高考？” “你们班主任找你谈啦？” 清华点点头没说话。 教导主任知道清华有情绪，就安慰她说：“清华，不允许你参加高考，不是哪个部门，更不是哪一个人的决定，这是我们国家现行的规定。不过，你先别着急，学校正和盟教育局联系，他们也做不了主，还需要请示内蒙教育厅。我们也不想让成绩这么好的学生失去考学的机会。清华，回教室去吧，学习可不能受影响！”教导主任慈爱地摸摸清华的头回了办公室。 清华一下子明白了，决定她命运的是内蒙教育厅！内蒙教育厅远在呼和浩特，那是她根本无法去的地方。她一边走一边想，去不了，可以给他们写信。对！写信！她快步跑回教室，就在作业本上写起来： 尊敬的内蒙教育厅领导： 我是一名高三的学生，我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正在紧张地复习功课，以迎战即将来临的高考。然而，今天刚上早自习，老师就通知我说，我不能参加今年的高考，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的年龄小。我今年十二岁，是比其他同学小了些。但是，我认为年龄不应该成为我参加高考的障碍，也不应该成为不允许我参加高考的理由。我和其他同学有同等学力，也应该有同样的资格和权利参加高考…… 两个星期过去了，清华寄出去的信杳无音信。她焦躁不安，吃不下，睡不着。再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她的命运还没有着落，面对这样的挫折，清华小小的心灵受到深深的伤害。她靠在行李上想着妈妈，想着弟弟们，想着朝克爷爷乌尼尔奶奶，极力想从他们那里寻找到鼓励自己的力量。想着想着就迷糊起来，恍然觉得妈妈走进她的宿舍，她一下子扑进妈妈怀里，思念，伤心，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妈妈，学校说我年龄太小，不让我参加高考，我会不会像您一样再也上不了大学？” “好孩子，不会的。” 妈妈的话刚说完，乌尼尔奶奶就进了屋，搂着她说：“孩子，不让你考，你就跟奶奶回家去，奶奶想你。” 娜仁花小姨也来了，一进屋就抱起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把她高高举起来，在草地上转着圈。一边转圈一边安慰她说：“今年不让考明年咱们再考。” 转着转着忽然她们一下子都不见了，她焦急地四下寻找，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原来是一场梦。醒过来以后清华心中怅然若失，没去吃早饭，直接去了教室。今天坐在教室里却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复习功课。抬头前后左右看看同学们，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看书。她也掏出书本放在桌上，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拿起笔在手指头上画起画来。在每个手指肚上画了一个好看的小人头，画完了，又从大拇指开始，依次在下面标上字：妈妈，小姨，北大，北航，南开。写完了，举起手来看看，好像还缺点什么，就又在手心里画了一个长胡子的老头和一个带着头巾的老奶奶，奶奶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然后在他们的下面又写了爷爷，奶奶，小弟。接着就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来。神情那么专注，连老师在她旁边站了许久都没察觉。同桌的姐姐悄悄踩了一下她的脚，她才发现旁边居然站着班主任，吓得她赶忙握住了手。班主任爱惜地摸着她的头说：“蒙清华，跟我去趟办公室。” 满以为班主任会狠狠批评她一顿，没想到老师却像个和蔼的妈妈劝慰她说：“清华，老师知道你想家，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儿，每天还跟妈妈撒娇呢！你却远离妈妈来旗里读高中，老师理解你，可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马上就要面临高考，时间多宝贵！” “老师，学校不是通知我不能参加高考了吗？” “清华，老师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通知归通知，万一又让你参加考试呢？千万别放弃，振作起来做好应考的准备。学校正在为你争取机会，回去好好复习功课。 清华终于可以参加高考了，也许是学校为她争取的结果，但她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的那封情真意切的信打动了领导。不管怎么说，只要能进考场就是胜利！ 七月的七、八、九日三天，全国的几百万莘莘学子同一时刻走进考场，在他们中间，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也坐进了庄严的高考考场，她就是蒙清华。三天考试下来，她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疲惫中带着紧张走出了考场，他们站在学校的操场上议论着考卷，家长们也夹在其中为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胆。不一会儿就见多数同学愁眉不展起来。唯独那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轻松自如，一个人跑到操场边荡起秋千，玩得好开心。一个大个子男生指着清华说：“嘿！你们瞧，小不点儿玩得多开心，一点也不愁！” “她发什么愁，那么小，考学有的是机会。”另一个同学说。 一个女生大声喊着她：“清华，过来对对题。” “放松放松吧！” “这小丫头！” 玩够了她才跳下来，跑到同学们当中说：“大哥哥大姐姐们，累了这么多天，考好考坏由老师们去评判吧。咱们到水库玩玩去！” 也许是受了这小姑娘的感染，同学们将连日的紧张和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嬉笑着，推搡着一窝蜂出了校门，自行车队向城西的木仑水库飞驰而去，清华一蹦，上了一个大哥哥的后坐上。 八月中旬，在漫长的炎炎夏日，焦虑的学生和家长终于等到了公布高考分数的时刻。这天上午，整个学校熙熙攘攘，参加高考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家长，还有亲朋好友，纷纷来到学校，争先恐后挤在公示榜前，寻找着他们关心的名字和学生们的成绩。第一行的大红字那么醒目映入每个人的眼帘：蒙清华，高考总成绩六百九十六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人们热烈地议论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考得这么好！” “考出这么好的成绩，家长也算没白忙活！” “蒙清华是我们班最小的学生，今年才十二岁！” “什么？”许多人立即围上来。 “十二岁？谁家的孩子能十二岁就考大学！” “是真的！我们跟她一个班还能不知道！” “没错，这小姑娘跟我家孩子特别好，还去过我们家，长得又好看又聪明伶俐。” “这孩子没来看榜？”人们四下里找着。 此刻，清华正坐在供销社大门口的石头上等待妈妈的到来。清华已经来了许多次，这里的人都认识她了。妈妈的学校每年七月初放暑假，已经放假一个多月，怎么还不见妈妈来？眼看着就要填高考志愿了，妈妈还能来吗？清华焦急万分。 她哪里知道，乌尼尔奶奶一春天除了给学生们做饭，又帮着朝克爷爷接羔，常常在夜里守着下羔的母羊，春寒比严冬还要残酷，它让人从骨子里往外发冷。这么一春天过去，寒腿病越来越严重。到了六月下旬，几乎就不能走路，双腿关节肿得老粗。家里的小弟无人照看，妈妈无法脱身。 蒙凯比女儿更着急。清华面临高考，有许多事情需要她在身边为孩子打理，她担心孩子到了关键时刻没了主张。特别是填报高考志愿这么重要的事情，更需要她在孩子身边。 高考志愿是清华自己填的。她的第一志愿填了清华大学，这是妈妈的夙愿。 “叔叔，您昨天告诉我，万伯伯的车去了额仁戈毕，今天该回来了吧？” “就快到了！再耐心等等。”值班的叔叔安慰她说。 清华望眼欲穿。她怕自己再次失望，背过脸等待着。又过了许久，忽然听见一声长鸣的喇叭声，一辆汽车正远远驶来。清华那颗小小的心脏突突突狂跳着，双眼死死盯着车门。矮小的万师傅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啪一声关上车门朝屋里走去。 清华失望、茫然、沮丧、恐惧，久久地呆立着，却没有眼泪。 “小姑娘，要下雨了，快回家吧。” 清华浑身湿漉漉进了那间灰暗的大宿舍。望着空旷的两排大通铺，凄惨地喊着：“妈妈！妈妈！” 半个月过去了，考上大学的同学陆陆续续都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唯独这个考了全区第一名的蒙清华，却迟迟未见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眼看着大学都要开学了，妈妈久等不来，大学录取通知书杳无音信，小小的清华再也承受不住这双重压力。孩子痛彻心扉地哭着，小小的双手吃力地捆扎着自己那简陋的行囊，她要徒步走回罕乌拉。 “清华！”田老师疾步走进来。 “李芬芳告诉我，你妈妈把你接走了。” “我是跟班长说一放假我妈妈就来接我。可是，妈妈始终没来。” “清华，是老师工作不细，让你受苦了。”看着清华满脸泪痕，田老师万般痛楚。她像母亲般抚摸着清华的脸颊，边替她擦去泪痕边说：“跟老师去教育局！” 清华破天荒又接受了一次更为严格的考试。 问题仍然出在她的年龄上。作为全国乃至世界上知名的清华大学，从未接收过年龄这么小的学生。当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将她的档案提回北京准备签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考取了高分的学生竟然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起初，他们以为是学生大意填错了年龄，还一个劲儿地埋怨学生家长对孩子不负责任。当把她的简单档案查完以后才确定这确实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且是个地处边远的蒙古族小孩。校方难以置信，于是又把电话打到区招生办，要求他们进一步核实蒙清华的详细情况。 反馈回来的情况是：蒙清华的父亲是内蒙古乌兰乌德草原上一个普通牧民，母亲是一位北京插队知识青年。父亲早亡，由于家境贫寒，上不起学，孩子从小由母亲教授文化知识。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严格的考试后直接插班上了旗中学高三年级。内蒙招生办说，这些情况是学生本人提供的，她曾经专门给内蒙教育厅厅长写过一封信。 清华大学又专门调阅了这个学生的卷子，他们看到，这个学生的卷子卷面整洁干净，答案准确简洁，没有任何问题。 情况核实后，清华大学招生办专门召开会议研究这个特殊学生的入学问题。会上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同意录取的认为：这个孩子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成绩优秀，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绝顶聪明，否则不会考出这么好的成绩。这样的神童实属罕见，应该破格录取进一步培养。 不同意录取的认为：孩子的母亲虽说是知识青年，充其量也就高中毕业，她的知识面本身就不宽泛，不可能对孩子有多么高深的教育。而且这个学生是一步跨入高中学习，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从高考卷面上看，字迹语言都不像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所为。他们怀疑其中有诈，是否有人替考？如要录取，需要进一步调查，否则录取以后与现在了解的情况大相径庭，会给学校带来名誉上的损害。 双方各执己见，各有道理。最后，负责到内蒙招生的老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说：“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材料看，拿不出这个孩子作弊的任何证据。这么小的孩子考出这样的成绩实属罕见，证明这确实是个神童，如果不录取她入学，我们将失去一个好学生，国家将失去一个优秀人才。对这种极特殊的案例，我们不能轻言录取与否，必须采取慎重的负责任的态度。我的意见，我再带一份试卷去趟内蒙，当场考试，如果她的成绩属实，我们必须录取。” 三天以后，清华拿到了那张不同寻常的录取通知书。是清华大学负责招生的老邱亲手交给她的。看着这个聪明过人、美丽活泼的小姑娘，老邱一脸的自豪和欣慰。哦！一颗新星就要在清华大学升起！ 十二岁的清华不知道这一纸通知书对她今后的命运有着怎样的重大影响，她的心底里只有妈妈，她呼唤着妈妈。 妈妈终于来了。当看到女儿那张稚嫩的脸蛋儿充满惊喜，她那颗焦急、不安的心才缓缓放下些许。当看到女儿那瘦弱的小小身影，她内心充溢的对孩子的歉疚让她泪眼蒙眬。 “妈妈，您看！”清华举起手中的录取通知书。 “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蒙凯此刻的心情五味杂陈，是惊喜？是安慰？是煎熬过后的欢欣？还是焦虑、歉疚之后的怒吼低吟？悲欣交集中她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在清华的小脸蛋上狂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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