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是一个星期天，清华一大早就背着方倩阿姨留给她的黄挎包出了校园。怕同学看见，她钻了小胡同，一边走一边寻找着破烂儿，走了几个胡同也没拣到什么。她有些气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哈气立刻变成一小团白雾，这白雾让她想起冬天里妈妈漫山遍野拣拾牛粪的情景。每天回到家，妈妈的头发上总是结着一串串由她嘴里的哈气生成的小冰珠，妈妈的脸冻得通红，双手冻得发僵，常常来不及暖暖身子就忙着给他们做饭。更让妈妈为难的是无米下锅。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妈妈露宿的那个桥洞，记得刚刚施完工的桥底下有不少废铁丝。清华一下子来了精神，拔腿朝城外的那座桥奔去。 到了桥下她和妈妈睡觉的地方，原先堆放在那里的砖头、水泥不见了，桥底下零零星星散落着几个空水泥袋子，那些铁丝没了踪影。清华心里凉了半截，像个卸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靠在桥墩子上，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可怜巴巴。小姑娘不死心，就在四周搜寻起来。转过桥墩，清华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咧开小嘴儿，不少破铁丝静静地躺在地上，有的已经被沙子埋住，只露了一点点头在外面。清华喜出望外，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那般，不顾一切地拣拾挖掘起来。狂风吹起一股股黄沙，迷得她睁不开眼睛，头发像一束束枝条，在风中摇来摆去。她专心致志搜寻着自己的宝藏，小鼻子尖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黏住了刮到脸上的黄沙，用手一抹，小脸蛋上横七竖八，涂抹得沟沟壑壑，像是一幅油画。 清华不停地弯腰拣拾，腰背越来越酸痛，直了直腰，抬头看看天空，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已经偏西。脚下已经堆了不少铁丝，她很有一种成就感，心里好宽慰。这么多铁丝怎么拿走？风吹拂着水泥袋子呼呼作响，有了！用水泥袋子装。走到桥底下拣了两个，将铁丝一根根往里装。装满了往上提，可哪里提得动！只好往外拽。刚拽出两根，再往里伸手，手心一下子被铁丝扎住，痛得她赶忙将手往外一拔，一股殷红的血呼地冒出来。小姑娘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甩着流血的手，血点子溅到身上，情急之下又忙用嘴去吸。那血却不停地往外冒，她索性蹲下身将手在沙地上来回蹭着。泥沙糊住了伤口，血不流了。又接着去拽铁丝，拽出一半儿，再提提袋子，轻了许多，往后一甩背在背上，试着走了几步，她觉得能背回城里。她把剩下的装进另一个袋子，朝四周看看，没个可藏的地方，就朝河边走去。小河边不远处有一个坑，里面堆满了从草原上刮来的沙蓬草，清华将那些草抱出来，坑底下居然还有一把铁锹头。这坑是修桥时挖沙挖出来的。清华大喜过望，忙将自己的口袋背过来放在铁锹头上，又将沙蓬草盖在上面，觉得安全了才走回到原来的地方，背起半袋子铁丝准备回城。早晨只喝了一碗粥，现在又忙活了大半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叫，只好走到河边捧起冰冷的河水喝起来，直喝得肚子发胀才站起身。时间不早了，她赶忙背起袋子朝城里走去。 俗话说，路远空身重，何况还背着东西。清华背着半口袋铁丝越走越觉得沉重，到后来竟觉得好像背了一座大山。她浑身乏力，两腿发软，每往前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每天背着硕大的粪筐，漫山遍野拣拾牛粪。家里穷，妈妈常常不吃早饭，一走就是一天，回到家浑身无力靠在哈那上喘息着。那会儿，她只知道妈妈辛苦，可体会不到妈妈的过度饥饿。今天，她第一次尝到了这种滋味。哎！妈妈为了我们苦了那么多年，如今仍然在苦苦地煎熬着，挣扎着。想到妈妈，清华振奋起来，挺了挺小身子，顶着狂劲的大风勇敢地朝前走去。 进了城，小姑娘又傻了眼，这些铁丝到哪儿去卖呢？那天忘了问那老奶奶。走过一个街口，看见一个老头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清华走了过去。 “爷爷！” 那老头正在暖融融的墙根底下打盹儿，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叫爷爷，睁开眼看了看清华，“小丫头，做什么？” “爷爷，我想问您卖铁丝该去哪儿？” “去废品收购站。” “废品收购站在哪儿？” 老爷爷指了指前面，“一直朝前走，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往里拐，走不多远就到了。”说完，就又闭起眼睛继续打他的盹儿。 清华谢过老爷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走到废品收购站却是铁将军把门。收购站没上班，她这才明白，星期天哪儿也不上班。清华又累又饿又冷，扫兴极了，这半口袋铁丝该放到哪儿呢？想了想，只能再背回到河边的土坑里。可是，她再也没力气走那么远的路。忽然想起学校南墙根底下有一大片蒿子，密密匝匝，有一人多高，从来没有人去那里。对！就把铁丝藏在那儿。于是她又背着铁丝朝学校走去。一边走一边想，让同学们看见怎么办？大白天校园里总会有人，只能等到天黑了的时候才行。 清华走到学校对面的一个小胡同里停下来等待天黑。太阳快落山了，到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她精疲力竭靠在土墙上。她觉得这段时间太长太长了，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好容易熬到太阳落了山，她走到胡同口向学校张望，学生们正川流不息到食堂打饭，饿得心慌眼花的清华咽着口水，苦苦等待着天黑。 终于等到天黑，清华背起口袋悄悄向学校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躲在传达室窗户下四下张望。传达室黑着灯，校园里没一个人，大冷天谁没事出来闲逛呢！趁着没人，清华贴着墙根溜进校园，又沿着墙根朝南墙走去。走到南墙下，黑乎乎的蒿子在大风中摇摆着，发出簌簌的响声，阴森可怖，天黑咕隆咚，清华忘记了害怕，背着口袋钻进蒿子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将口袋放到墙根底下。出了蒿子丛正要往回走，听见几个男生说笑着朝这边走来，清华赶忙蹲下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几个人站在那里议论起学校的事。清华腿都蹲麻了，几个男生仍然有说有笑地站在那里。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一个男生说：“冻死了！快回宿舍吧！” 几个人噼噼啪啪朝宿舍跑去。清华站起来，腿脚麻木走不了路，只好在原地站着。她冻得上牙磕着下牙，再不能站着了，就一瘸一拐往宿舍走去。 清华刚进门，就见李芬芳迎过来，“小不点儿，你跑到哪儿去了？一整天都不见你的影子。还没吃饭吧？我帮你打了饭，快吃吧！” 清华饿极了眼，只说了声谢谢，端起饭盒狼吞虎咽起来。 星期一上午下了第四节课，清华没去吃饭，趁着大家吃午饭的工夫，她悄悄溜到南墙根底下，钻进蒿子丛里，像做贼似的背起那个水泥袋子，朝外探了探头，校园里仍然没有人。清华出了蒿子丛，飞快朝学校门口跑去。跑到传达室山墙下，喘了口气，又向前走了几步，探过头看看没人，弯着腰躲过了看门的老头，出了校门一口气跑到废品收购站。 苍天保佑，收购站还没下班，一个中年妇女正从房间里走出来。清华立刻迎上去，“阿姨，我卖铁丝。” 那阿姨上下打量着她，冷冷地问：“哪儿来的铁丝？” 清华放下袋子，抹着脸上的汗珠回答说：“我在城外的大桥底下拣的。” “不好好上学，拣什么铁丝？” 清华抬头看着阿姨，看那架势不准备收她的铁丝，就忙解释说：“阿姨，我把妈妈给我的饭钱都丢了。我家在牧区，妈妈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先拣点儿破烂儿……” 不等清华说完，那阿姨又问：“你这铁丝真是拣来的？” “是我拣的！” 清华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扭过头不再看那阿姨。 “以后早点儿来！跟我走！”那阿姨口气仍然十分生硬。 清华背起水泥袋子，紧跟在后面。进了一间宽大的屋子，阿姨指了指磅秤命令说：“放上去！”清华把袋子放到磅秤上。 “这么点儿东西磅秤称不起来！你在这儿等着！” 那阿姨出了门，一会儿拿来一杆小秤，钩着那袋子提了起来。 “十六斤，两块四毛钱。”说着递给清华一张纸条，“到隔壁屋里拿钱去！” 清华一听欣喜若狂，接过纸条朝阿姨指的屋子跑去。 卖完了铁丝出了门，清华仍然兴奋不已，手里捧着钱高兴地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很伟大，“啊！我能挣钱了！我能挣钱了！” 一连几个星期日，清华都是早出晚归，一大早打好饭揣着饭盒就走了，而且有两个周一的第四节课她都请假，称自己不舒服离开了教室。中午也不见她在宿舍。李芬芳很是奇怪，也很担心。有一天放了学，她把清华拉到教室外问道：“小不点儿，你最近在干什么？怎么一到星期日就不见你的踪影？” “班长，我没干什么。” 李芬芳再问，清华仍然是这句话。问不出什么，李芬芳就说：“小不点儿，同学们都在紧张复习功课，恨不能一天当两天用，你不能再贪玩儿！你虽然比我们小，可你也是高三的学生，不能违反学校的纪律。” “班长，你放心。” 李芬芳不放心，小不点儿肯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心想，老师把她交给我，我得对老师负责。于是，她把清华的反常行为报告给了田老师。田老师一听也着急起来，就说：“眼看就要期中考试了，这孩子怎么也不懂得用功呢？这么点大的孩子哪是上高中的料！你去把她叫来，我当面问她！” 晚自习前，清华被叫到田老师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见田老师一脸的严肃，清华先就慌了神。肯定是自己的行踪被老师发现了！她惶恐地站在田老师面前，等待着挨批评。 “蒙清华，你妈妈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老师，老师必须对你负责，对不对？” 清华点点头。 “你老实告诉老师，这几个星期日你都不在学校，而且回来的很晚，你在干什么？” 清华一听，似乎田老师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于是，一边承认自己的错误说：“田老师，我错了，今后我不再贪玩儿，一定好好学习。”一边仍然守口如瓶。 “你果真是在贪玩儿？” “我……我是去新华书店看书，一看书就忘了时间。” “看什么书？” “看……看《安徒生童话》。” “蒙清华，你毕竟是高三的学生啊！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时间看闲书！全班同学都在紧张复习，你怎么就不着急呢！期中考试你要是拖了全班的后腿，我就让你妈妈把你领回去！” 清华一听老师这么说，顿时着急起来，忙恳求老师说：“田老师，求您千万别告诉我妈妈，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习！” “好吧！这次先不告诉你妈妈，老师看你的实际行动，回去吧。” 清华出了老师办公室，悻悻地走回班里。同学们都在静静地看书做功课，她悄悄走到自己座位上，拿出书来，可脑子里仍然想着今后的生活费。忙了好几个星期，铁丝、骨头、破皮子，七七八八总共才卖了五块九毛钱，连一个月的伙食费都不够。不让出校门，到哪里捡破烂儿呢？清华坐在那里苦思冥想，校园里能有什么可捡的？牙膏皮，一个牙膏皮能卖两分钱；同学们扔掉的旧作业本……也就这些，今后只能在校园里想办法了。 “小不点儿，下自习了，走吧！”李芬芳拍了拍清华的肩膀。 “哎！”清华从她的破烂儿王国回到现实中，夹在大哥哥大姐姐当中走出教室。天空中飘飘洒洒落着雪花，地下已经是厚厚的一层雪。冬天来了，更加严酷的寒冷就在眼前。 期中考试，清华排名第一，一下子轰动了全班，田老师更是惊奇，这小女孩儿真有点儿神，平时不见她怎么用功，考试却一鸣惊人，看来神童确有过人之处。自从那次批评了她，星期天她不再外出，可也从不见她在教室温习功课，考试成绩却比第二名整整高出八十多分，真是不可思议。田老师嘱咐李芬芳在生活上多关照清华，毕竟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早晨是宿舍最忙乱的时候，穿衣服的，叠被子的，上厕所的，打洗脸水的，四五十个学生从一个门里进进出出乱极了。清华穿好衣服刚下地，突然在张琦的铺上发现了自己丢失的手绢，一把抓过来，同时嘴里喊着：“这是我的手绢！” 张琦端着脸盆正要出门，听见喊声，猛地折回身直奔清华而来，扔下脸盆一把从清华手中夺过手绢，恶狠狠地说：“你的手绢？呸！” “就是我的手绢，是我妈妈留给我包钱用的！” 一听清华说出这句话，张琦更急了眼，脸涨得通红，立刻骂起来：“不要脸的东西，讹人也不看看对象！手绢上写着你蒙清华的名字吗？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着呢！都是你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你还给我！” “小东西，找打是吧！”说着就举起手来。 李芬芳上前挡在中间，拉起清华朝门口走去。出了门就问：“小不点儿，怎么回事？” “班长，手绢就是我的，我换棉衣的时候把包钱的手绢掖在被子里去洗衣服，回来的时候手绢和钱都不见了。那是妈妈留给我一个学期的饭钱。” “那你这两个月哪来的钱买饭票？” “我，我，捡破烂卖。班长，求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李芬芳立刻明白了一切，她看着倔强的清华说：“小不点儿，你为什么不早说！现在，她能认账吗？” “小偷！”清华气愤至极，说出两个字。 “你没有当场抓住，可不敢乱说！” 张琦对清华的嫉恨与日俱增，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学生们都回了宿舍，张琪突然喊：“嘿！我的作业本怎么没了？是哪个三只手拿了我的东西？”一边骂，一边就将清华的褥子掀起来，十几个旧作业本暴露在大伙儿面前。张琦站在清华的铺上骂起来：“好啊！我们宿舍的三只手原来是你！人小鬼大，怪不得我们宿舍老丢东西！上不起就别来上学！连人家的作业本都偷，真不害臊！李芬芳，你看看！这就是你们高三年级的榜样作用？” “我没偷，是大家扔了我拣起来的！”清华紫涨着脸，怒气冲天。 “可恶的小东西，你还嘴硬！” “啪！”一个响亮而又沉重的耳光清脆地落在清华稚嫩的脸蛋上，顿时，五个鲜明的手指印烙在小姑娘的腮帮子上。 “你干嘛打人！”李芬芳一把推开张琦。 “亏你还是班长，你们高三班出了小偷，你不管，还护着她！同学们你们看看。她偷了多少人的本子！整整这么一厚叠！啧啧！还有一大包牙膏皮！贱骨头！连不值钱的牙膏皮你都收留，呸！真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别人扔了我捡起来有什么不对！”清华据理力争。尽管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但是，倔强的清华没有眼泪，从心底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下三烂的东西！满身的虱子，一身的膻气味儿，偷了别人的东西还嘴硬！我撕烂你的嘴！”说着又要动手。 “张琦，你别太过分了！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能耐！”同班的袁敏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就是嘛！干嘛老和一个比你小好多的孩子过不去！” “老大不小的，真没劲！” 众怒难犯，张琦再不敢嚣张，宿舍里的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第二天，蒙清华是三只手的消息传遍了全校。十一岁的小女孩平生第一次遭遇如此不堪忍受的侮辱，她默默地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和屈辱。李芬芳十分佩服小清华，去找了田老师，把清华丢钱的事和她拣破烂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老师。 “这孩子真有一股倔劲儿。钱被偷了也不说，宁可自己去拣破烂。” “田老师，清华家里肯定很困难，我们怎么帮帮她？” “你去把她叫来，问明情况再说。” 可是，任凭田老师怎么做工作，倔强的清华只有两句话：“别人扔掉的东西，我拣回来有什么不对？说我是三只手就三只手吧！我不在乎！” “清华，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田老师会帮助你的。” “没有。” “清华，我们不想让别人继续误解你，这样对你不好。” “老师，谁是三只手，以后自会有公论，让他们说去吧！” 小小的清华不理睬任何人对她的轻蔑和误解，每天高高仰着头进进出出，我行我素，没有向任何人乞求，也不向任何人低头。理亏的张琦终于害怕了小姑娘那双冷峻的眼睛，再也不敢欺负她。 寒假终于到了。挨了一冬天冷冻的学生们，当学校刚一宣布放假就立刻离开了阴冷的宿舍，回家去和父母团聚，并准备着热热闹闹过大年。李芬芳临走的时候问清华：“小不点儿，你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你？” “就快来了，班长，你放心走吧。” 于是，李芬芳放心地回了家。 放假的第三天，学校食堂也停了火。偌大的宿舍里只剩了清华一个人，她苦苦熬盼着妈妈的到来。宿舍里早没了煤，火炉旁只剩了一堆煤面子和一大堆炉灰。屋子里没了人气，没了嗡嗡作响的炉火，更加寒冷。太阳落山以后，屋里和外面的温度几乎相差无几，清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裹上棉被，仍然冻得发抖。她像一只可怜的小狗，蜷缩在昏暗的灯光里。不一会儿，灯光也熄灭了，清华心中一阵阵恐慌。她在心中呼唤着：“妈妈，同学们都走了，您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从不爱流眼泪的清华再也忍受不住寒冷和恐慌，伤心地哭着，等待着，等待着明天。 明天又会怎样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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