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求 学 一 阿主任的爱人诺日斯玛还没睡，她正在焦急地等着丈夫。草原刚解放那年，她和丈夫一同从部队转业。阿迪亚担任了旗委书记，十几年来他常年奔走在牧区，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来来去去随他方便。从解放前在骑兵营的马背生活到后来的旗委书记，丈夫常年来无影去无踪，行踪不定，她从不为他担心。但是，自从运动开始，丈夫被关押了许多年，特别是挖肃运动中又被毒打，身心被折磨得羸弱不堪，连走路都困难。所以自从丈夫重新出来工作，她对丈夫时时担着一份心，不管他下乡外出多晚回来她都会等他。若是到边远牧区走的日子多，她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嘱咐丈夫：“老阿，你可不比从前，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又不好，千万注意，千万千万！……”有时候唠叨得阿迪亚忍不住发火：“诺日斯玛，你怎么变得这么唠唠叨叨，从前的你可不是这样。再唠叨下去，我没病也得让你唠叨病了！” “已经十点多钟，老阿怎么还没回来？走的时候说好回来吃晚饭，又说了空话。”刚要起身出门瞧瞧，就听见门外响起汽车马达声，诺日斯玛便忙不迭赶去开门。 进来的不光丈夫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接着就见小黄和司机搬进来一堆东西。她也没细看，领着客人进了屋。 “诺日斯玛，先去烧点儿水让她们洗洗，这母女俩在野外住了六七天。” 诺日斯玛没再多问，忙着去烧水备饭。蒙凯约略打量了下屋里的陈设，靠西墙摆着两只深棕色人造革面的简易沙发，北墙一只陈旧的三屉桌，旁边放着两把掉了漆皮的椅子，东墙摆着一只再简单不过的书架。阿主任的客厅就这么简单，只有书架上一排排摆放整齐的书籍和窗台上的几盆花才使这简陋的客厅有了些许文化氛围和温馨。 “先坐下歇歇。”阿主任边脱外衣边说。 蒙凯在三屉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清华站在妈妈旁边。母女俩显得有些局促。 “小姑娘，来这儿坐下。”阿主任指了指另一只沙发。 “蒙凯同志，详细说说你这次来要办的事情。” 母女俩对望了一眼。蒙凯稳定了下紧张的心情，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下胸口。阿主任知道她紧张，就安慰她说：“小蒙，在家里说话放松些。” 阿主任的安慰使蒙凯不再那么紧张，她便将自己的办学初衷、学校的状况、学生们的情况特别是为六个大龄学生请求提前升中学的事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遍，又把几次三番求见教育局长的难堪说了出来，末了她委屈地又说：“我觉得我们的要求并不过分，仅仅要求教育局给学生们一次考学的机会。二十岁已经是上大学的年龄，可他们仍然在跟比他们小许多岁的娃娃们在一起，我不明白教育局领导为什么就不答应！” “那个教育局长还侮辱我妈妈！不由分说把我们轰出来！”清华气愤地站了起来。 阿主任铁青着脸，半晌没说话，一支接一支抽烟。这时候诺日斯玛从厨房走出来，“老阿，水烧好了，先让她们洗洗，吃完饭再说。” 吃饭的时候，阿主任忍不住说：“我们这些官老爷，平日里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真要让他们为老百姓办点事，不是端着臭架子，摆出一副官老爷的作风，就是推三阻四，甚至把人家拒之门外，口号倒喊得震天响！” 阿主任越说越生气，干脆放下碗筷不吃了，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 “阿主任，您别这么生气。” “是啊！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阿主任走到蒙凯身边，指着她对爱人说：“你还记得我跟你常说起的那个小伙子巴图其林吗？” “当然记得！挖肃的时候人家没少照顾你！” “这就是他的爱人和女儿。” “唩？你就是第一个来草原的北京知青？你叫蒙凯？”诺日斯玛说着仔细端详起来，看着看着竟无奈地摇了摇头，“唉！环境改变人呐！不仔细看，哪儿还能找出北京人的模样！小蒙，老阿经常念叨你们，总想着去看看他的老朋友，可就是抽不出时间，巴图其林还好吧？” “他走了！”阿主任仰天长叹。 “怎么？”诺日斯玛惊讶地问。 “八年前，他就去世了！” 谁也没再说话。还是阿主任打破了沉默，“小蒙，学生们考学的事我来处理。”停了一下他又不解地问：“这么远的道，而且是骑马来，为什么带着女儿？家里没人照顾？” 话说到女儿，蒙凯又说出了她的第二个难题。“阿主任，我带女儿来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她参加一下高中毕业考试。” 听完这句话，阿主任夫妇同时睁大了吃惊的眼睛，他们一时无法理解蒙凯这句话的意思，阿主任疑惑地问：“小蒙，你是说你女儿有能力参加高中毕业考试？” 蒙凯轻轻点了点头解释说：“阿主任，这孩子从小记忆力超强，过目不忘。从三岁开始我就教她识字背书，九岁学完了初中课程，后来又用了两年时间学完了全部高中课程。我用课本上所有题目考她，没有能难住她的地方。所以我想到旗里找个机会让她参加正规学校同等学力考试，实地测试一下，看她能否达到高中毕业的水平。” 阿迪亚立刻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问：“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爷爷，我叫蒙清华！” “你敢和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一同走进考场？” “爷爷，我敢！” “好！小清华，你的考试爷爷替你安排！” 此后的几天，蒙凯母女俩就住在阿主任的家里等待消息。有了阿主任的关照，蒙凯踏实下来，她确信阿主任会说服那局长，更坚信她那六名学生的实力。她不再焦虑和忧愁，心里释然，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那神情就像外面的天空清澈透明又带着喜悦。 这几天蒙凯脱去了肥大的蒙古袍，穿起雷虹送她的的确良衬衣，又经过几天休息，疲劳和焦虑一扫而光，显得神清气爽，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时候诺日斯玛才看出蒙凯的漂亮和她那特有的气质，大城市的人就是和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再变也褪不去原有的风度。小清华极像她的妈妈，她越来越喜欢这母女俩。 上班以后，阿迪亚把那局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从一进门那局长就发现阿主任的神色有些不对，他没敢坐下来。没容他多想就听阿主任说：“前几天晚上我在勒纳河新修的桥底下发现了一个女同志带着她的孩子睡在那里，听说是额仁戈毕公社罕乌拉大队的民办教师，你知道这事吗？” 那局长立刻紧张起来，脑门子上沁出一片细细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回答说：“阿主任，我，我，我知道！” “我发现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在桥底下住了六七天，就是为了能见见你这个大局长！” 阿主任说完这句话长时间看着教育局长，目光冷峻严厉，吓慌了的那局长不停地擦拭脑门子上的汗珠子。 “她们为什么要见你？” …… “请回答我的问题！” “阿，阿主任，我，我没处理好这件事……” “你为什么没处理好？” “她说她们教学班有，有六个大龄学生要提前升中学，我，我考虑我们旗从来没有过先例，就没，没答应她……” “她是在向你提出非分要求？” “她提出让这些学生参加升学考试。” “以同样的成绩升入中学有什么不对？” “我，我考虑，这不可能，四年级的学生直接参加升中学考试恐怕不……行。”那局长说话越来越没底气。 “你给他们机会了吗？” “没有。” “既然没给人家机会，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行呢？” …… “那局长，你刚才说，我们旗从来没有过提前升学的先例，难道只有先例你才能去办？这就是你的办事原则？” 那局长被阿主任质问得无言以对，他越发慌张，大滴大滴的汗珠子滚落下来。 “我今天还要让你办一件更没有先例的事情，你办得了吗？” “阿主任，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一定办好领导交给的任务。” “旗中学高中毕业考试进行完了吗？” “上个星期刚刚考完。” “去找一份高中毕业试卷，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答题！” 那局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直到阿主任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他好像才清醒过来，急忙回答：“我，我这就去办。” “那局长，那个民办教师是你的下属，为了见你一面，在野外风餐露宿足足一个星期！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私事，而是为了牧民们的孩子，为了她的学生！你倒好！官架子摆得十足。三干会上你是怎么表态的？” 那局长抬起头看着阿主任铁青的脸，足将进而踟蹰，口将言而嗫嚅，半天才哆哆嗦嗦回答：“教育为基层服务，为牧民服务。” “你是怎么做的？”阿主任犀利的目光让教育局长胆战心惊。 “我一定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明天我就把检查交给您。” “多办点儿实事，少喊点儿口号！假话、空话、大话、屁话今后少说！” 这个在蒙凯面前颐指气使的局长抹着满脑门的汗珠子诚惶诚恐离开了阿主任办公室。出了门一溜小跑回了教育局，立刻叫来负责升学考试的股长道尔吉。“老道，马上通知额仁戈毕公社包校长，允许罕乌拉教学班那六个学生参加今年的升学考试！” “局长，我们旗从来没这个先例，这样做合适吗？” “别那么多废话！让你办你就快去办！再去找一份高中毕业试题。” “您要试卷干什么？不是刚刚考完吗？……”不识时务的老道看不出局长正有一肚子的怒火没处发泄，仍然在那里喋喋不休。 “少啰嗦！” “好！好！我这就去办。”道吉尔一边往外走一边悄悄嘟囔，“真霸道！” 对清华的测试进行了两天。主考官是那局长和旗中学的教导主任，第一天的数学、语文和外语考试，阿主任亲自到场，作为主管教育的旗领导，他要亲自看看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到底有多高的能力，是否果真像她妈妈介绍的那样，能把高中毕业的考卷答出来。 八点五十分，清华走进了只有她一个人的考场，两个主考官和一名工作人员分布在她的周围，阿迪亚爷爷就坐在讲台的一侧。面对这些考官，清华没一丝怯意，她大大方方坐在规定的座位上，一脸的稚气和平静，好像她不是来参加考试的，倒像是在等待着演出的开始。她坐在那里静候着发给她考卷。 九点整，教导主任把语文试卷放到她面前，小姑娘不慌不忙拿起卷子只约略浏览了一下，抬起头特意看了看教育局长，眼神里流露出高傲和不屑一顾。那局长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有不满，有怀疑，更有幸灾乐祸。但是面对小姑娘锐利的目光，他又流露出一种胆怯，他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清华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考卷上，拿起笔唰唰唰在卷子上写起来。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写那篇由阿主任亲自命题的作文《特殊的考试》。她看了看作文题目，抬起头望着坐在讲台一侧的阿迪亚爷爷若有所思。望着望着，似乎感悟到了什么，很快低下头在卷子上写起来，直到交卷前她都没抬过头，也没停下手中的笔，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完了那篇作文。还不到交卷的时间，清华就把自己的试卷交给老师。阿迪亚看了看表，离规定的时间还有十三分钟。 稍事休息，接下来是外语考试。阿迪亚为小姑娘捏了把汗，心下琢磨，这孩子从小生活在牧区，只跟着妈妈学习，妈妈也就是高中文化程度，教教语文数学倒还可以，教外语就没那么容易了，千万别交了白卷。 没想到，这小姑娘只扫了一眼卷子，连思索一下都没有，轻松自如拿起笔就在卷子上写起来。九十分钟的试卷，一个小时不到，跟玩儿似的就交了卷。出教室的时候清华笑眯眯地望了阿迪亚爷爷一眼，然后，一个红色鲜亮的小小身影飘逸而去。 接下来的各门考试，清华同样显得轻松自如。两天考试她没有任何不安紧张，更没有考生常有的那种焦躁，她还像前几天那样，有时候像只轻盈的小燕子在屋里飘来飘去，帮妈妈干活儿，有时候又像一只乖巧的小猫静静地依偎在妈妈身边听大人们说话。诺日斯玛越来越喜欢这个文静懂事而又美丽无比的女孩儿，下了班往沙发上一坐就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摸着她的小脸蛋说：“小清华，以后来旗里上学，就住在奶奶家，哪儿也不许去！” 清华轻轻地摇摇头说：“奶奶，我大概不能来旗里上学。” “为什么？离不开妈妈？” “不全是，我们……”她抬头看看妈妈又把头低下去，小声说，“妈妈没有钱供我到旗里上学。” “孩子，你到旗里上学奶奶供你！” “清华，只要你考上妈妈就供得起！” “您供我上学，弟弟们怎么办？还有小弟。” “怎么？小蒙，你不只清华一个孩子？”阿迪亚夫妇几乎异口同声，目光里流露出惊讶。 “清华还有三个弟弟，他们是三胞胎，巴图其林去世的时候他们才两岁。” “小清华，你刚才说，除了你的弟弟们还有个小弟？” “爷爷，小弟是方倩阿姨的儿子。” “唩！阿主任，方倩也是北京知青，我们俩一起办了罕乌拉教学班。后来她妈妈患了癌症，她回北京照顾老人，孩子不好带走，就暂时留下来。” “这么说，你一个人抚养着五个孩子？还教着四十多个学生？” “妈妈的学生也常常在我家吃住。” “有时候遇到刮风下雨白毛风雪，家远的学生回不去偶尔住住。”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凯显得那么轻松自如。 阿迪亚站起来走到窗前，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三天以后，那局长拿着清华的考卷来到阿主任办公室。七份卷子，除了物理化学各有一道题是只有平时进实验室做实验才能做出来的，还有政治试题的时事部分没能答上来，其余答题简洁无误，卷面整齐。尤其是那篇《特殊的考试》，评判老师给了满分。阿迪亚拿起来刚看了个开头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初夏，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走进了只有我一个人的特殊考场。除了三位监考老师，旗里的领导阿迪亚爷爷在百忙中也抽出时间亲自莅临，他就坐在讲台的一侧，和蔼慈祥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期望……” 阿迪亚一口气读完了这篇作文，拿着那张考卷久久没有放下，心中感慨万千。他慨叹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居然在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写出这么声情并茂的文章。她用饱蘸深情细致凝重的笔调，描绘了妈妈的艰辛和十多年来对她的培养教育，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个孩子对未来的无限希望。文章内容翔实感人，构思瑰丽凄婉，文字优美流畅，看得出这孩子深厚的文学功底。他更慨叹一个艰辛羸弱的年轻母亲在大草原深处竟然培养出如此的神童！更何况她还抚养着四个幼小的孩子，教授着四十多个牧民子弟！这简直是奇迹！ 良久，他放下卷子问：“总成绩是多少？” “七份考卷满分是七百分，她考了六百七十分。” “你们旗中学的应届毕业生最高分是多少？” “五百六十一分。” “那就是说，她的分数高出你们应届毕业生一百多分。” 那局长慌忙点头说：“是！是！真是神童！阿主任，要不是我亲自监考，打死我也不能相信天底下竟有这么聪明的孩子！” “这是个连一天学堂都没进过的孩子！你还怀疑蒙凯同志的能力吗？” “不不不！”那局长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们教育局什么意见？” “凭这孩子的成绩，参加高考没问题。只是她没有学籍……”这后一句话他没了底气，生怕阿主任再批评他。 “下学期就让她直接插入高三复读一年，明年参加高考。” “行！行！行！行！行！行！”那局长一连说了六个行字。 下午下了班，阿迪亚破天荒第一次按时回了家，一进门就把清华拉到自己身旁，激动和兴奋溢于言表。 “小丫头！猜猜看，你考了多少分？” 清华看着妈妈摇摇头。 “考了多少分？”诺日斯玛迫不及待地问。 “七门考了六百七十分！” “啊？”诺日斯玛和蒙凯同时惊讶地啊了一声。 “比他们正规的高中毕业生最高分还高出一百多分！不简单啊！” “小丫头，了不起呀！你的成绩和大名已经在旗里传开了！” “怪不得你今天这么早就回家，原来是给我们报喜讯的！” “当然！小状元就在我家嘛！”阿主任的风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小丫头，下个学期就来旗里上学吧！直接上高三。” “就住在奶奶家！” “阿姨，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我和老阿没孩子，小清华能天天在我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清华好奇地问：“奶奶，您为什么没有孩子？” 清华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老两口。 阿迪亚抚摸着清华的头，叹了口气说：“爷爷何尝不想有孩子呢！可是战争年代，我们骑兵整天以马背为生，打起仗来东奔西突，连命都顾不上，哪里能管孩子。生了两个都送给了科尔沁草原的牧民抚养。解放后我去找过他们，一个孩子出天花早早就离开了人世，另一户牧民也搬的不知去向。老伴在连年的征战中落了病，再也不能生育。” 蒙凯也不会安慰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又把话题转到他的学生身上，问道：“阿主任，我那六个学生的事……” “没有问题！教育局已经通知你们公社中学，允许他们参加升中学考试。” “阿主任，我，我，我替学生谢谢您！”蒙凯兴奋，激动，哽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蒙，我们应该感谢你！你能为牧民的孩子们着想，可见你心里时时装着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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