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傍晚的时候，官其格赶着蒙凯的羊群进了羊盘。他知道蒙凯一准在朝克大叔家，就照直进了朝克的蒙古包。还没等坐下来，朝克就递给他一杯酒。 “相信眼睛，要比相信耳朵强。官其格，大叔敬你一杯！”朝克一仰脸，先喝了杯中酒，抹了抹嘴说：“官其格，蒙凯要为咱罕乌拉办一件大好事，你成全了她，也成全了你自己。你这么做才像个为牧民办事的好官。” “大叔，说说您的想法。” “蒙凯已经和我说了，没什么商量的，蒙凯说咋办，咱们就咋办。你的任务就是尽快召集牧民开会，让大伙儿快快知道这件好事，把孩子们送来。” “我这就去通知，明天下晚在大队部开会。”官其格边说边站起来，出门飞身上马而去。看着远去的官其格，朝克说：“石看纹理山看脉，人看志气树看材，这小子，行！” 入夜，兴奋了半日的孩子们沉沉睡去，蒙凯和方倩却没一丝睡意。她们来到月色朦胧的草地上，蒙凯搂着方倩的肩膀问：“方倩，你这次回去是不是没见到池剑？” 方倩抬头仰望着月光，平静地说：“他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一定是有权势人家的女孩儿。” 方倩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池剑为了今后的发展必须这么做，这是他家人为他安排的。” “蒙凯姐，你真是料事如神！他的妻子就是他妈妈单位顶头上司的女儿。想不到他母亲竟是那么势利。”方倩仰头长叹，“我鬼迷了心窍，悔不该当初没听你的劝告。你说的没错，这种事，吃亏倒霉的永远是我们女人，唉！” “你这么快回来，是怕妈妈知道这件事？” “是的，妈妈苦了这么多年，已经是满头白发，现在好不容易全家团聚，我不能再让她揪着心过日子。” 她们绕着羊盘走着，几只牧羊犬跟在身后，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身后的牧羊犬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几声，草原很快又恢复了宁静。夜静得出奇，朦胧的月光洒在地上，草地变得斑斑驳驳。蒙凯停住脚步，问方倩：“今后有什么打算？” 此刻的方倩，心中就像那斑驳的草地，纷乱得很。她再也忍不住，趴在蒙凯的肩膀上抽泣起来，一腔的痛苦、悲哀、委屈和被欺骗了的愤恨一下子宣泄出来。抽泣声越来越大，蒙凯拉着她向远处走去，夜深人静，她怕乌尼尔大婶听见。方倩的手冰凉冰凉，蒙凯抓起来放到自己的心口上为她暖着。 “方倩，别再哭了，为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蒙凯姐，我好窝囊好憋气啊！在北京想哭都找不着个地方，在妈妈和家人面前我还得装出笑脸。” “方倩，哭出来宣泄了心中的怨气就行了，再哭就会伤身体。我的老额吉曾经对我说：‘人一来到这世上，长生天就在他的心里种下忧愁，在他的肩膀上堆下苦难。忧愁也好，苦难也罢，我们都别去理会它，自己只管咬紧牙关往前走，总会有苦尽甘来喜上眉梢的那一天。上天给我们的命就这么几十年，活好这每一天就行了。’方倩，寻找过去已经失去的，不如展望未来可以追求的，叹息过去已经错过的，不如奋斗未来可以把握的。挺起腰来，跟我在草原上办学吧，我们一同帮扶着去闯出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蒙凯的一席话像一股暖流流进方倩的心里，又像一股清泉滋润着她的心田。她停止住哭泣：“蒙凯姐，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听你的。” 蒙凯的百般排解终于让方倩平静下来。 “蒙凯姐，现在学校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我把妈妈的几本教学日记带来了，不知道对咱们办学有没有用处。” “太好了，方倩，这是无价之宝啊，快回去让我看看。” 回来的路上，方倩又说：“蒙凯姐，临来的时候我去了你家一趟。伯母还没有回到北京，听娜仁花说伯母还没有通信自由。雷虹和娜仁花商量着准备放了暑假，一起去湖北看望她老人家。” “不知道妈妈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妈妈已是满头白发，她们都老了！”两个人仰望星空沉默了许久。 第二天傍晚，冷清了多日的大队部又一次热闹起来。几年来从不参加任何会议的朝克早早来到会场，这让牧民们又惊讶又兴奋，他们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这是官其格上任以来第一次召集全体牧民开会。他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看着黑压压一屋子人，不免发起怵来。紧张之下，顿时冒出一脑门汗。他看了一眼朝克，朝克那束坚毅的目光给了他力量。他又看了看蒙凯，蒙凯对他点了点头。他的心踏实下来，于是就站到地中央，清了清嗓子说：“大伙静一静！” 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三年前，咱们罕乌拉出了一个大学生，上了北京的大学，大伙都知道那是蒙凯嫂子的功劳。昨天她对我说，她要在咱们罕乌拉办个学校，让咱们牧民的孩子就在家门口上学。在罕山的石砬子上我已经先替罕乌拉的牧民和孩子们谢过了蒙凯嫂子。咱们草原上因为没有学校，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又住不起校，孩子们不能上学。新中国成立这么多年，咱们还是文盲遍地，我家兄弟姐妹十个没一个认字的。今天蒙凯嫂子为大家办了一件好事。” 牧民们谁也没想到今天的会是关乎孩子们上学的事，大家一下子打起精神，伸长了脖子等着官其格往下说。“我是个文盲，不懂得咋个办学，下面就请蒙凯嫂子说说她的打算。” 人们敛声屏气，目光齐刷刷集中到蒙凯身上。这目光充满了信任和期待，饱含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蒙凯站起来环视着大家，看着牧民们那期盼的目光，深情地说：“我来罕乌拉草原已经九年，这些年，只有少数几家把孩子送出去读书。咱们大队五十三户人家，二百八十多口人，大多都不识字，到了上学年龄的孩子就有几十个，渴望让孩子上学读书的家长更多。我想在咱们大队就近办个教学班，把该上学和能上学的孩子集中起来教他们识字学文化，将来得到更好的深造，让他们有机会走出草原，学更多的科学知识。知识就像一匹奔驰的骏马，谁驾驭得了它就属于谁。” 牧民们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兴奋激动，不由得鼓起了掌，掌声越来越响，似乎要把这小小的土房震裂，掀翻。蒙凯望着牧民们一双双兴奋渴望的眼睛，信心更足了，“我办班不收你们一分钱，你们的家安在哪儿，我的教学班就跟到哪儿，孩子们在家吃住，家长们完全放心……” “太好了！太好了！”牧民们激动地喊起来，接着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我们的孩子也能上学念书了！” “学问是取不尽的宝！智慧是穿不破的衣！咱们的孩子也有指望了！” “蒙凯姑娘早几年不挨整，说不定我的儿子也能上大学了！” “官其格这官还行！是为咱们牧民办事的人！” …… 在一片议论声中朝克站了起来，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他扔掉手中的烟头，看了大伙儿一眼说：“蒙凯姑娘为咱们罕乌拉办了件大好事，从今以后，孩子们可以在家门口上学念书。大伙知道，巴图其林被人活活整死，留下四个吃奶的孩子，他们母子苦苦熬到今天，我们不能再苦了她。大伙儿说说她家的羊群咋办？” “我替她放！” “我放！” “我来放！” …… 人群中一片呼声。 白乙拉的老父亲走到蒙凯面前深情地说：“蒙凯姑娘，我的几个小孙孙都能上学念书了！你是办大事的人，就把你的羊群交给我吧！” “大伙静一静！”官其格又站到地中央。 “我说说我的想法。蒙凯嫂子的羊群交给敖特根一家去放，他们家劳力多。以后蒙凯嫂子不再经管牲畜，专门当老师教书，按大队整劳力算，每天记十分。蒙凯嫂子的自留羊由朝克大叔代管，大队给朝克大叔每天加两分，大伙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 “官其格，你前边的话我赞同，给我加工分就免了。我们罕乌拉办学校人人都有份。” “朝克大叔说得对，大伙儿的事大伙儿操心。咱们草原上的孩子像脱缰的野马，各家要管教好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好好念书。” “有蒙凯管，我们一百个放心！” “谢谢大伙儿的信任。希望家长配合我，督促孩子们按时上学，上学期间别因为家里的活耽误孩子的学习。” “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教书先生，保管让孩子听老师的。” “蒙凯姑娘，孩子的书本去哪买？”一个牧民大着嗓门问。 “课本需要去旗教育局定。现在，城里的学校刚复课不久，也没有正规课本。没课本之前，我和方倩先自编教材教他们。” “一半天，我去公社给学生们买纸笔去！”官其格兴奋得脸色发红。 罕乌拉从来没开过如此热烈如此隆重如此认真的会议，几乎每个与会的牧民都发了言。他们对蒙凯的厚望让她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他们对蒙凯的厚爱让她的心里暖融融的。有的提出为她家常年拉水，有的提出要为学校拣牛粪取暖。妇女们几乎异口同声：“蒙凯姑娘，你孩子冬夏的衣裳靴袜再不用你做，我们包了。” 会开到很晚。这是决定罕乌拉今后命运的一次重要会议，它将永远载入罕乌拉草原的史册。 官其格去公社的时候，朝克也一同前往，他去给蒙凯买黑板。蒙凯办学，他比谁都高兴，比谁都上心。他认为办学才是蒙凯该干的正事。十多年前她本该去旗里当老师，可是，让王天信那个王八蛋给毁了前程，也毁了家庭。这些年，蒙凯姑娘活得艰难，活得窝囊。今天该是她转运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毛盖被撤了主任，贺芳芳出了车祸，再没谁来欺负她，她该堂堂正正做大事。 朝克没想到官其格这么支持蒙凯办学。他打心眼里感激这个新上任的主任。但是，他毕竟年轻，今后要好好帮帮这个年轻人。半道上，他对官其格说：“小子，你是新官上任，办学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和上面打声招呼，免得给你惹来麻烦。” “打什么招呼！一打招呼反而麻烦来了，天大的事我顶着。” 朝克上上下下打量着官其格。从昨天到今天，官其格办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小子平时黏黏糊糊，干起事来却干脆利索，敢作敢为，不像是毛盖的儿子。朝克一高兴，照马屁股猛抽了一鞭子，那枣红马飞起四蹄狂奔起来。官其格紧随其后，土道上顿时冒起两股黄烟。 七月一日，是罕乌拉草原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在绿草如茵的夏营盘，罕乌拉小学开学了。四十八个七至十六岁的孩子，第一次背起书包，走进蒙古包学堂，朗朗的读书声从那天起响彻在罕乌拉草原的上空。 蒙凯的蒙古包放不下这么多孩子，于是夏季他们就在露天里上课。春冬季节学生们分成两拨，上下午分批上课。三十年后，从罕乌拉草原的蒙古包里走出了四名博士生，六十二名大学生，走出了八十多名各类学科的中专生，这是后话。 蒙凯和方倩早早起了床，四个孩子没用叫也都爬了起来，他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妈妈的学校第一天开学的日子。于是大家一起忙活起来：蒙凯和方倩去河边拉水；朝克大叔把那块黑板架在牛车上，今天来的人多，蒙古包里肯定坐不下，他们决定在草地上举行开学典礼；乌尼尔大婶已经烧好两大锅奶茶。孩子们都换上了方倩阿姨送给他们的新衣服。清华那身鲜红花色的衣服，穿在身上往绿茵茵的草地上一站，万绿丛中一点红，分外娇艳。 蒙凯上身穿着雷虹送给她的蓝格的确良衬衣，下身穿着十一年前带来的学生蓝裤子，脚上穿着方倩送给她的方口黑布鞋，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端庄美丽的容貌上，平添了令人折服的高贵气质。由于兴奋，本来发黄的脸上泛起两片红云，像是涂了淡淡的胭脂，更增加了些许妩媚。 朝克大叔走到蒙古包后面的土坡上，站在一块大青石上，向远处张望。沿罕河两岸居住的牧民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家，正向这里移动，骑马的、坐车的、还有徒步走着的，人们像是赶集似的朝着同一个方向涌来。居住更远的牧民只有转过山弯才能看见，朝克不再瞭望，忙往回走来。 “蒙凯，牧民们已经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大叔，就快好了。”蒙凯答应着。她将家里的条桌搬出来，放在牛车前的黑板下。北大、北航、南开每人抱了一摞作业本放到桌子上，这是方倩从北京带来的，是雷虹送给清华他们用的，今天准备发给每个学生一本。 方倩把儿子抱给乌尼尔大婶，今天她是开学典礼的主持人。为了这一天她和蒙凯马不停蹄忙碌着，登记学生花名册，拟定学生守则，安排教学计划，排课程表，解决学生们吃午饭的问题，包括拟定典礼议程等等，林林总总，一大堆忙不完的事情让她们喘不过气来。 这会儿方倩又拿出典礼议程反复看着。方倩在学校的时候，是个不爱抛头露面的书呆子，来到牧区，又处处受贺芳芳的打压，所以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主持会议，以至于越是临近开学典礼越紧张。一听朝克大叔说牧民们已经往这里走来，心里愈发慌张，站在蒙凯面前不安地说：“蒙凯姐，这个会还是你主持吧，我，我好紧张。” “有什么紧张的，就像我们平时说话，随便吞吐于唇齿之间。” “我，我从来没主持过开会。万一……” “没有万一，拿出你站在罕山顶上大发宏论的气概来！什么也别想，就想着我们如何把学校办好。” 不一会儿，牧民们带着他们的孩子陆陆续续来到蒙凯家。来的人都光光鲜鲜，大人孩子都穿上了只有年节才穿的新袍子。这毕竟是千百年来罕乌拉从来没发生过的大事。 方倩拿着花名册，把四十八名学生叫到前面，分六排让他们坐在草地上。学生们大多数没有书包，有的把纸笔裹在腰带里，有的用一块毛巾包着。有几个背着书包的，也是阿妈临时用各色布块缝制的，花红柳绿倒也好看。 家长和牧民们坐在学生们的后面。牛倌、羊倌和马倌撑着套马杆立马站在人群后面，给这小小的开学典礼增加了不少威风和气氛。 蒙凯小声对方倩说：“开始吧。” 方倩一下子紧张起来，心突突突地越跳越快。 “别紧张，大气点！”蒙凯用坚毅的目光鼓励她。 方倩抬手推了推眼镜，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到学生们面前。清华小声说：“方阿姨，别紧张。”北大、北航、南开都握着小拳头给她打气。 方倩终于平静下来，她红着脸说：“老乡们，同志们，同学们，罕乌拉小学开学典礼现在开始。先请罕乌拉革委会主任官其格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官其格站起来走到学生们面前。这个一向不言不语、老实巴交的小伙子，为了开办学校，显示出自己真正的心计和能力。他不慌不忙，脸上充满自信和希望，面对着父老乡亲和四十八个学生大声说：“同学们，今天咱们办起了学校，这是罕乌拉开天辟地的大事。在这里，我先替你们给两位老师鞠个躬。”说着，他面对蒙凯和方倩深深鞠了一躬，慌得蒙凯和方倩不知如何是好。官其格转过身又说：“我们蒙古族有句谚语：勇敢的人能从山头爬上云朵，胆小鬼搭梯子也爬不上蒙古包。咱们罕乌拉已经走出一个大学生，只要你们努力学习，罕乌拉还会出更多大学生！乡亲们，要督促孩子好好学习！” 官其格的话不多，却掷地有声。方倩又走到前面宣布：“大会第二项日程，请蒙凯老师讲话。” 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突然有牧民喊起来：“蒙老师，我们的孩子下学期也不到公社上学了，都交给你！” 会场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掌声接连不断。蒙凯站到孩子们面前，她没有讲话，拿着学生花名册说：“同学们，今天是我们开学的第一天，下面我开始点名，叫到谁的名字，谁就答应一声‘到’，然后到桌子前领一个作业本。 “沙格达尔！” 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站起来，大声地答应一声：“到！”然后走到方倩面前，双手接过一个作业本。 “萨如拉！” 又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站起来…… 会场静悄悄的，这么庄重的时刻，谁也不再说话，只听着蒙凯老师一个接一个点着学生们的名字，注视着孩子们上前去领那个五分钱的作业本。此刻，不论是学生还是家长，抑或是赶来看热闹的，大家谁都觉得那不仅仅是个五分钱的作业本，那是一纸高尚的奖状，是对学生们的最高奖赏，是他们的荣耀和光荣。那上面有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牧民们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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