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蒙 古 包 里 的 学 校 一 又到了草原上的黄金季节。从六月到九月，是草原上最好的时节。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刮了半年多的白毛风、大黄风、沙尘暴才会暂时停歇下来，给人们喘息的机会，草原也开始露出勃勃生机，漫山遍野的绿色让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各色花卉让人们每天生活在花的海洋里，牛群、羊群、马群像五彩的珍珠散在绿浪滚滚的草海里，花团中。羊羔、牛犊、马驹在绿色的地毯上可着劲地撒欢儿，施展它们的生命活力。星星点点的蒙古包散落在广袤的草原上，不时飘出缕缕炊烟，又给人一种宁静、原始、回归大自然的原始美。罕河的水静静地流淌着，河边的芦苇、蒲棒已经长得很高，亭亭玉立的身姿在微风中颤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低声吟唱着草原的历史。六月的草原，空气更是纯洁得醉人，吸一口沁人心脾。 蒙凯灌满一车水，任拉车的老牛在河边悠闲自得地肯吃着青草，自己来到当年她和巴图其林互定终身的那棵老榆树下，在那块磨得光光的大石头上坐下来，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大早，她空着肚子一口气从河里提了十几桶水，常常吃不饱饭的身体虚弱得一动就满身虚汗。她喘息着，看着河水中成群的小鱼儿游来游去，轻轻叹了口气自语着：“什么时候能卸下这生活的重担，像这些鱼儿一样，自由自在的活几天？” 一群山雀啾啾地叫着从头顶上掠过，飞向河的对岸。几只喜鹊落在旁边的榆树杈上。她看看它们，它们也好奇地注视着树底下的人。蒙凯心中一阵快慰，老人们说，喜鹊临门有喜事，莫非我也有什么喜事临头？哎！她摇了摇头自语道：“我和喜事无缘！” 突然一只小喜鹊从树杈上掉下来落在她的脚边，扑腾了几下翅膀站稳身子，顺着她的脚爬上她的大腿。蒙凯十分惊奇，野鸟都是怕人的，这只小喜鹊怎么反而爬到人身上来了？她把小喜鹊抓起来轻轻放到手心里，它竟然一动不动，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两只大喜鹊在她的头顶上盘旋着，看来，这小喜鹊是它们的孩子。她仔细端详了一阵就把小喜鹊轻轻放到地上，站起身朝水车走去，边走边回头看那小喜鹊。想不到这小精灵竟然跟着她一路走来。蒙凯惊奇极了，她停下脚步，两只大喜鹊落在小喜鹊的身边，企图将它们的孩子衔起来带走。小喜鹊却三蹦两蹦就蹦到蒙凯的脚边。大喜鹊不敢靠近。蒙凯忙蹲下身子，再次抓起小喜鹊，这小东西仍然瞪着圆眼睛看着她，蒙凯轻轻捋着它的羽毛，竟再也舍不得将它放下。 这时候更多的喜鹊飞到她的上空，喳喳地叫着。蒙凯恋恋不舍地将小喜鹊放到草地上，爱怜地说：“小喜鹊，去找妈妈吧！” 她站起身走到牛车边，抓起缰绳。当她赶着车往回走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一只大喜鹊衔着那只小喜鹊飞了过来，将它放在蒙凯的肩上，哀鸣着飞向远方。蒙凯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半晌没动。她无法解释眼前的奇事，眼看着一群喜鹊飞向远方。小喜鹊贴着她的耳朵静静地趴在她的肩上。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回过神来，将小喜鹊从肩膀上取下端在手心里，赶着牛车急急忙忙往回走。 乌尼尔大婶正提着奶桶，一瘸一拐向奶牛走去。离老远蒙凯就喊起来：“大婶！大婶！出了件奇事！” 乌尼尔大婶望着越来越近的牛车问：“闺女，什么奇事？” 蒙凯撒开牛缰绳，小跑着来到乌尼尔面前，将手中的小喜鹊轻轻递给她。 “闺女，这个时候草原上各种小鸟有的是，有什么奇的？”乌尼尔大婶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小喜鹊。 “大婶，您不知道这事有多奇怪。我正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这小东西从榆树杈上落下来，顺着我的脚爬到腿上。我把它放回到草地上，它却跟着我不离开。当我再次把它放下，正要赶着车往回走，奇怪的事就发生了：大喜鹊竟然衔着它，把它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这种奇事？” 乌尼尔把手中的小喜鹊举到头顶，迎着初升的太阳仔细端详起来。小喜鹊乖乖地趴在乌尼尔的手心里，灰黄色的小嘴一开一闭，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叫声。乌尼尔大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闺女，这两天咱家准有喜事，好好养着它！” 她把小喜鹊放回到蒙凯的手中。 “让你大叔编个小笼子，这可是只喜鸟啊！” 蒙凯手捧着小喜鹊进了包，孩子们还在酣睡，她站在炉灶旁四下环顾，竟一时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就又捧着它出了包。 朝克推门走出来，边伸懒腰边问：“你们娘俩一大早说什么呢？” “大叔你看。” 蒙凯又把小喜鹊递到朝克大叔手里。 “喔，是只喜鹊，喜鹊可从不让人逮住。” “是大喜鹊衔着放到蒙凯肩上的。” “老太婆，你一大早就满嘴的瞎话！” “大叔，是真的。” 蒙凯就把河边的事又说了一遍。朝克大叔把小喜鹊放在手心端详着，“这倒是件奇事，我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听说有这种事，奇！我编个鸟笼子，好好把它养起来。” 朝克从马靴里抽出蒙古刀，走到一丛马莲草边，唰唰唰，割下一大把马莲，又从车围子上抽出两根细柳条，坐在门前的草地上编着鸟笼子。 北航出门撒尿，看见朝克爷爷，就跑过来问：“爷爷，您在干什么？” “咱们家飞来一只喜鹊，爷爷编个鸟笼子。” “在哪儿？我看看。” “在奶奶手里。” 北航跑过去从奶奶手中接过小喜鹊，看了看满不在乎地说：“原来是只小喜鹊，这有什么！” “这是大喜鹊送给你阿妈的，这是神鸟！孩子，咱们家就要有喜事了！” “北航，把喜鹊拿来！” 北航听奶奶说是神鸟，就很小心地捧着，轻轻递给爷爷。朝克大叔把小喜鹊放进笼子里说：“等柳条子长成了，爷爷再编个大笼子。” 蒙凯把鸟笼子小心翼翼挂在蒙古包的哈那上，嘱咐清华专门喂养。清华问妈妈：“妈妈，小喜鹊喜欢吃什么？” “连这都不懂，当然是吃小虫子，我帮你捉虫子。”北航像个有经验的专家教训姐姐。 “妈妈，姐姐每天帮你看小弟，小喜鹊让我养吧。”“就你最淘气，你能养好它？” “没问题！”北航大包大揽说。 “妈妈，北航最喜欢小动物，就让他养吧。” 蒙凯慈爱地看着清华，心里好生感叹，这孩子，小小年纪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喝完早茶，蒙凯赶着羊群向罕山走去。今天，由于奇遇小喜鹊，她的心情格外好，一边走，一边翻着半干的牛粪。在草原上，只要看见牛粪被翻过来晾晒，牧人就知道，这牛粪已经有了主人，就不再去拣。她把前几天晾干的牛粪放进背篓，又一篓一篓倒上牛粪堆。前几年，她被劳动改造，专门给大队部和知青拣牛粪。也许是习惯成自然，现在她看见牛粪手就痒痒。自从解除了劳动改造，她就边放牧，边拣粪，日积月累，竟然拣了整整十大堆，要是用勒勒车拉，恐怕至少有上千车，足够他们两家烧上三五年的。 蒙凯一边走一边翻捡着牛粪，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座石砬子旁。这石砬子不算很高，石缝里长满了山丹花，一簇一簇，红彤彤耀眼夺目。难得今天有个好心情，她就踩着石缝爬上去摘花。不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把，拿在手里像一团火。她就势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把玩着手中的花，不时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着。花瓣甜甜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细细地品味着花香，情不自禁想起死去的巴图其林。那年她大病初愈，他带她去罕山那边的陶林湖。在美丽的陶林湖边，在花团锦簇中，巴图其林采给她一大把五色花，红黄白蓝美不胜收。那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地方，最美的花。如今人去花落，巴图其林已经离开人世六年。六年啊！青春已经逝去，生活的艰辛已经把她压成了一个老太婆，可她今年才二十九岁。望着远处的草原，蒙凯的好心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惆怅和对巴图其林不尽的思念，不觉泪如雨下，最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石砬子另一边睡着的官其格。官其格怎么会睡在这里呢？贺芳芳没出车祸前，召集全公社大队干部开了个会，重新布置打石头继续围建草库伦的任务。她给各个大队下达的任务比哪年都重，要求今年全公社务必完成三百里石墙的任务。贺芳芳规定罕乌拉大队必须完成八十里的石墙，因为罕乌拉大队是她带领下创建草库伦的先进典型，任务一定要比别的大队完成得多，完成得出色。 官其格听了这个数字惊得目瞪口呆，八十里石墙，高一米宽一米，这需要多少石头！全大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才二百五十多口，知青是主要劳力，可现在走得只剩下四个人，哪里去找劳力呢？再说这些年开山炸石，能取石料的地方，石坑深得已经下不去人。 就在官其格一筹莫展的时候，贺芳芳出了车祸，上边再没人问这件事。可这毕竟是上级布置下来的任务，必须完成。今天他来到石砬子里，想看看这里能不能炸出石头。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转悠了一上午，转累了，就躺在一处背阴地，盘算着如何筹集劳力，怎么开工，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正做着一个可怕的梦，梦到开山炸石的时候，一块飞起来的石头砸断了一个女人的腿，就见那女人双腿血流入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官其格惊出一身冷汗醒过来，真的听见山砬子那边有女人的哭声，他急忙坐起来，牵着马向石砬子另一边走去。 蒙凯越哭越不能自制，多少年来压抑在她内心的痛苦仿佛随着这哭声释放出来。正哭着，忽然看见石砬子那边走出一个人来，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心中猛吃一惊，这里怎么会有人呢？仔细一看，是新任大队革委会主任官其格。她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在牧区十多年，还从来没在生人面前大放悲声，想不到今天竟然被官其格撞见。 即刻，她又紧张起来，官其格会不会像他老子毛盖，说她对社会不满，对党不满！ 官其格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是蒙凯嫂子。” 官其格的马在石砬子上站不稳，差点将他撞下去。 “哦，我放羊走到这儿，看见石砬子上有这么多山丹花，就上来采了些。”蒙凯十分尴尬。 “山那边的花更多，我帮你再采一些。” 官其格知道蒙凯难为情，牵着马就要往山砬子那边走。 “不用，不用，我也是采着玩的。”蒙凯慌忙说。 官其格站下来，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蒙凯嫂子，这些年我们家对不住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官其格一脸诚恳。 “事情都过去了。” 蒙凯稍稍放松了些，就答话说：“主任也是来放牧的？” “不，我是来看看，这石砬子上能不能打石头。贺主任又布置下打石头垒草库伦的任务，咱大队要垒八十里长的石头墙。” 停了一会儿，官其格又说：“蒙凯嫂子，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说这石头墙有用吗？” 蒙凯很警觉，她绝不敢在官其格面前对这么敏感的政治性问题发表看法，就见她淡淡一笑说：“我也不知道，想必领导让这么做，有领导的意图吧。” “蒙凯嫂子，我一个大字不识，上面来的文件我都看不了，你说我咋当这个主任？” “一边干，一边学点文化吧。”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咋学文化！唉！”官其格叹了口气，又说：“我们家兄弟姐妹十个，没一个识字的。我阿爸把钱都喝了酒。你看人家朝克大叔，供着三个孩子上学，一个还到了北京上大学，朝克大叔那才叫男子汉！” “你最小的弟妹几岁了？” “最小的两个妹妹今年都十岁。” “让她们学点文化吧。” “我那个不争气的阿爸舍得花钱让他们上学？有两个钱还不够他花天酒地呢！那个老畜生！” 官其格气愤地骂着他的阿爸，激动之下打开了话匣子：“咱牧区的孩子一上学就得去公社住校。别说供不起，就是供得起，八九岁的孩子单独出去上学家里哪能放心？再说，牧民们一年四季走四方，孩子们放了假，连自己的家都找不着。” 蒙凯稍稍思索了一下，对官其格说：“主任，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 “嫂子，有话你尽管说。” “我能不能在咱们大队办个教学班，就在我家里，把咱们大队能上学的孩子都集中起来，我来教他们。” 官其格眼睛一亮，兴奋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嫂子，你是说，你当老师教孩子们学文化？” 蒙凯点点头继续说：“这么办学，一是孩子们可以就近上学，牧民们搬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二是不用住校，不用掏学费，孩子们都上得起学。” “太好了！嫂子，我先替咱们大队所有的牧民，所有的孩子谢谢你！” “不用谢，如果你同意，就合计合计应该怎么办。” “咱们赶快回去找朝克大叔商量。”说着，他们下了石砬子。 “嫂子，你骑我的马先走，我比你走得快，我把羊群赶回去。” 官其格兴奋极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这么点了起来。 蒙凯推辞不掉，就骑着官其格的马先回了家。 离着老远，她就听见蒙古包里孩子们的欢呼声。原来是方倩回来了。蒙凯进了包，看见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崭新的圆珠笔。 “方倩，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想你们呀！人走了心还在草原上。” “想儿子了是吧？” 蒙凯刚一提到儿子，就见方倩的脸立刻蒙上一层灰暗，她立刻就明白了，于是岔开话题问方倩：“家里都好吧？” “都好，我爸爸已经恢复工作，正巧两个弟弟也回来探亲，分离了十年的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说起家里的事，方倩又高兴起来说：“蒙凯姐，雷虹、娜仁花我们三个见面时你知道有多开心吗？” “方阿姨，你见到小姨了？”孩子们顿时围了上来。 “当然！娜仁花小姨已经完全变成了北京姑娘，一口的京腔京调比我都说得好。雷虹阿姨已经上班。比起我们，人家已经是富翁了，还请我和娜仁花在东安商场下了馆子。” 方倩边说，边往外掏着东西：“这是雷虹给你买的的确良衬衣。” 方倩把衣服递给蒙凯，又从包里取出一堆儿童服装，先拿出一套鲜红颜色的递给清华，又拿出三套学生蓝制服，给了北大、北航、南开，催着他们：“赶快换上，让妈妈和阿姨看看。” 孩子们咧着小嘴，手忙脚乱换着衣服。长这么大，他们还从来没穿过买来的衣服。 “方阿姨，真好看！” 清华穿着那套鲜红花色的衣服，高兴得小脸蛋通红通红，站在方倩面前。方倩说：“就是大了点，阿姨专门买大了一号，你们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过年穿就正好。” 大家都忙着试衣服，没人理会床上的小弟。小家伙咿咿呀呀叫了起来，方倩这才把他抱起来，脸色顿时又变得很难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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