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方倩怕妈妈再为她着急，竭力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一连几天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思前想后，怎么也接受不了池剑对她的背叛。那个曾经对她海誓山盟，那个在她生病时日夜守候在她身边，那个当她把初夜权给了他，而他发誓将生命都交给她的池剑会背叛了她而娶了别的女人。她不能相信，那个四年来一直和她相思相守，共同在大草原上度过多少浪漫时光的池剑会永远地离开她而不打一声招呼。 她一直在回忆过去，有多少次他们双双驰骋在辽阔的大草原上，他们在马背上谈理想，谈人生，论古今，想未来，青春的年华在爱情的催生下越发朝气蓬勃。有多少次他们手挽手站在罕山之巅，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心境令他们对未来心驰神往。又有多少次他们躺在茂密的花草中，任草尖在风的吹动下轻轻地触摸着脸庞，两个人闭起眼睛听百灵鸟唱着欢快的歌从头顶飞过，听蜜蜂嗡嗡地鸣叫就在他们四周采集花粉，听成群的蚂蚱喳喳地叫着，蹦着，有时候就蹦到他们身上，一只，两只。他们静静地躺着也不去管它们，任由蚂蚱们在身上横行霸道。又有多少次在落日的余晖中两个人散步在罕河沿岸的草地上，谈大仲马，福楼拜，托尔斯泰，谈鲁迅，巴金，冰心……谈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古老文化。更多的时候是谈论他们的未来。有一回方倩对池剑说：“池剑，你知道蒙凯大姐文学功底有多深厚吗？” “有多深？能深过你我吗？” “去！别不自量，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蒙凯大姐的文学底蕴岂是你我能比的！仅对《孔雀东南飞》的讲解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池剑白皮白脸地说：“你猜猜，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的人是谁？”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去！别臭贫！” “真的，向毛主席发誓！方倩，你不知道有时候我欣赏你就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你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秀美和端庄的气质，这种韵味我从来没在别的女人身上发现过。” 这么深厚的灵与肉的交往难道还会有背叛吗？他背叛了我，可是我生下了他的孩子！孩子怎么办？方倩长叹一声，还是蒙凯大姐说得对，倒霉吃亏的永远是我们女人啊！直到这会儿她才后悔，悔不该当初没听蒙凯大姐的话。天啊！自己酿成的苦果只有自己往下吞咽！ 方倩心中的波澜翻江倒海，不停地折磨着她。尽管她怕母亲再为她担忧，一再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她连日来茶饭不思，脸色灰白，也很少和家人说话，使刚刚团聚的一家人又笼罩在阴影里。两个弟弟陪她去看电影，邀她去逛公园她都谢绝了，她说她要在家陪妈妈。 妈妈劝慰她说：“小倩，那天从同学家回来你就一直这么独自呆坐着，有什么心事跟妈妈说说，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看着你这样妈心里难受！” “妈妈，在草原上一个人待惯了，没什么，您别担心。” 妈妈摇着头哀叹说：“唉！大草原把人都待傻了！” 她内心的痛苦与日俱增，漫长的夜无法入眠，一个人独自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膝盖，就像过电影胶片那样反反复复回放着她和池剑在一起的时光。她的心还不曾全然变作石头，苦痛也不能陡然从心中消失。她反复问着自己，池剑为什么这么快就背叛了我？他为什么要骗我，而且将我欺骗得这么惨痛？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们的结婚照，就是死她也不会相信那个深深爱着她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搂上了别的女人。 白天她为了宽慰父母，不得不强颜欢笑。她觉得白天更加让她难熬。她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她决定尽快回到草原上去，只有那儿才是她的归宿。待在家里只会给父母添堵。一家人欢天喜地刚刚聚首，不能因为自己扫了全家人的兴。 又过了两天她对母亲说：“妈妈，我已经回来十多天了。一家人都见了面，您又这么开心，我也就放心了。我想尽快回去。” “回去，千辛万苦回来一趟多不容易，妈妈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们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吧！”妈妈央求着女儿。 “妈妈，咱家还有我们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吗？” “要旧衣服干什么？” “我们大队有一位一九六五年就去插队的北京知青，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四个孩子，生活得异常艰难，我想帮帮她。” “这姑娘真可怜！” “就因为她的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是右派，她被取消了考大学的资格，悲愤之下远走他乡去了内蒙古。” 母亲叹着气说：“天底下有多少不幸的家庭啊！还有多少比我们更不幸的人家啊！你们小的时候咱家的布票老不够用，你们的旧衣服也没几件，我找找看。妈给你钱，去给他们买几件新的，正好出去转转，别老闷在家里。” “哎！” 方倩答应着，心里多少宽慰了些。她劝着自己，别再想那个负心之人，他不值得想，不值得爱！明天去找雷虹和娜仁花，让她们陪着去给蒙凯姐的孩子们买衣服。几年不见真想她们。想着雷虹和娜仁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香，一直睡到第二天妈妈把她叫醒。 “小倩，这是三百块钱，你拿去给孩子买衣服，你自己也买几件。过几天你爸爸还有一笔补偿费，等发下来再给你。” 方倩先去了娜仁花的学校。除了雷虹，近三年来，方倩是第一个来看望娜仁花的人，娜仁花兴奋得差点没晕过去。不容方倩说话，她不停地问着家乡的事情，问得最多的是蒙凯和她的孩子们。 “行了！行了！你让我也说几句话好吗？” 娜仁花扑哧一声笑了。 “这是你阿爸给你的生活费。”方倩说着把钱递给娜仁花。 “这是小清华写给你的信。” 娜仁花一把抢过来，忙不迭打开，小清华那稚嫩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亲爱的小姨： 你上大学离开我们已经三年，我们大家都想你，爷爷奶奶想你，他们常常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望着大路， 盼着小姨出现在大路上给他们一个惊喜。妈妈想你，常常拿你给我们做榜样，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像小姨一样考上大学。弟弟们想你，一到我们玩的时候就不断讲你的故事。方倩阿姨想你，她比我们谁都幸福，因为她能到北京去看你。我更想小姨，常常在梦里见到你。 小姨，我们都长大了，长高了，我已经九岁了，我们都能帮妈妈干活了。可怜的妈妈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特别是方倩阿姨住到我家，妈妈的负担轻了许多，她那漂亮的脸蛋上终于有了笑容。 小姨，过年的时候，奶奶用知青叔叔们的旧衣服给我们改做的衣服特别好看，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奶奶。爷爷经常带着北航去放牧，因为他十分爱骑马。爷爷说，北航长大以后一定会像我们的阿爸那样勇敢，他现在就敢钻狼洞，掏小狼崽。他把我们家的大黄、黑豹、花点点、小斑马训练得像军犬。 小姨，爷爷奶奶老了许多，白发一天比一天多。奶奶的腿不好，有时候还站不起来，我盼着我们快快长大，好让爷爷奶奶和妈妈过上好日子。 小姨，我们都盼你回来。 日夜想念你的清华 娜仁花读着，笑着，流着眼泪。 “好了，别激动了，咱们去找雷虹。” “方倩姐，我想家！想草原！想你们！更想蒙凯姐那四个可爱的孩子！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好好读书吧！我们盼着你学有成就！” 雷虹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农科院下属研究所工作，正儿八经成了国家干部。三个人见了面先就抱在一起，也没进屋就站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说啊，笑啊，那份亲密，那份热烈，感染着研究所不少同事探出头来看她们。 雷虹突然问：“方倩，见到池剑了吗？” 方倩岔开话题说：“雷虹，能请半天假吗？” “当然可以。” “咱们一块给蒙凯姐的孩子们买衣服去。” “去哪儿？” “当然是王府井儿童用品商店。” 走在路上的时候，雷虹又问：“方倩，见到池剑了吗？” 方倩又把话岔到一边说：“雷虹，你看娜仁花还像蒙古族姑娘吗？” 雷虹哈哈笑着说：“比咱们的北京味还浓呢！” 雷虹已经看出方倩在有意回避她，也就不再问她。这时候她注意到方倩强颜欢笑掩盖下那阴郁的眼神。 “雷虹，你有没有在制本厂工作的朋友？” “干什么？” “蒙凯姐的四个孩子聪明伶俐，可惜上不起学，蒙凯姐自己教他们。可怜的孩子们没书，没本，没笔，妈妈留给他们的作业只能用小棍儿在地上做。” 雷虹一听马上说：“有，我们班的刘永立就在一家制本厂上班，正好在质检科工作，我去找他。这事就交给我吧。瞧，王府井到了！走，我先请你们到东安商场吃饺子。咱现在好歹也是国家干部了！”三个人说说笑笑进了东安商场。 晚上，方倩带着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进了家门。妈妈欣赏着女儿买的衣服，看着看着突然说：“小倩，这三套衣服怎么一模一样啊！买衣服也不看看，不分大小，拿回去怎么穿？” “妈妈，蒙凯姐的三个儿子是三胞胎。” “三胞胎？我说呢！她比你大不了几岁就这么多孩子，哎！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苦难比她多。” 看着女儿就要掉下眼泪的样子，妈妈忙说：“你爸爸拿回钱，你再去买些东西。” “妈妈，这次回去我和蒙凯姐准备在我们大队办个牧民子弟学校，您教了一辈子的书，帮我们找点教科书教案之类的资料。” “现在哪还有教科书，上课就是念报纸，学语录。老师不备课哪有什么教案呢！妈妈有两本教学日记，抄家的时候没被抄走。你就拿去，或许对你们有点帮助。” 方倩喜出望外，催着妈妈：“您现在就给我。” 方倩临走的头天，雷虹用自行车驮来两大捆作业本。 “雷虹，还是你有办法。” “还有呢！”说着，雷虹又从书包里取出几捆铅笔。 “哇！收获颇丰！孩子们看到雷虹阿姨的礼物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正说着，娜仁花也来了，一进门就掏出给孩子们买的圆珠笔。雷虹埋怨说：“一个穷学生还花什么钱！你阿爸阿妈为你凑点生活费多难！” “两位姐姐，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要给孩子们买点礼物。”说着话娜仁花的眼圈儿就红起来了。 雷虹赶忙掏出一件时下流行的的确良衬衫递给她说：“这是给蒙凯姐的，好看吗？” “好看！的确良结实新鲜，我们班有个女生就穿了一件，大伙儿羡慕得不得了。”娜仁花一边说一边拿着衬衣左右比量着。 “过几天，给你也买一件。” “雷虹姐，一说好看你就买，商店里好看好吃的东西多了，你都给买啊？” “死丫头！胃口还不小！” 趁娜仁花比量衣服的时候，雷虹把方倩拽到院子里，悄悄问她：“方倩，你和池剑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我几次问你，你都把话岔开，为什么？” 方倩抬头望着一群掠过的鸽子，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已经娶了别的女人。” “这是真的？” 方倩点了点头。 “这个负心的陈世美！” “他和别的女人结婚这么长时间都没对我说一声。” “男人们咋都这样呢！我们班有两个男生一毕业进了国家单位，就把他们老家的女人抛弃了，有一个还打了胎。” “打胎是明智之举，可惜我没听蒙凯姐的话，为他生下了孩子！” “方倩，你，你说什么？” “孩子已经五个月，蒙凯姐替我养着。我这次回来就是来找这个曾经与我海誓山盟的人，告诉他草原上有他的一个儿子，不曾想……”方倩仰头长叹。 “这个假斯文的伪君子！”雷虹咬牙切齿。 “最可恨的是他一直在骗我，骗我说他们家一直在为我办理回北京的手续。” “把孩子抱回来扔给他！” “他们能收留孩子？你没见他那妈，又势利又傲慢。” “没跟你妈说？” 方倩摇摇头：“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刚刚从黑暗的阴影中走出来，我不能再给他们增加负担，更不能让他们蒙受耻辱。” “今后怎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就在草原上和蒙凯姐相依为命吧！” 两个好朋友心情沉重，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还是方倩先开了口：“雷虹，我无颜面再回来见父母，就请你常来看看他们。” “你放心，我会常来的。” “雷虹，你有男朋友了吗？” “本来有个同系的男生彼此相处得还不错。不过，看看周围，再看看你的遭遇，还是算了吧！这世上负心的男人太多太多。” “雷虹，世上的好男人也不少。你要睁大眼看准了，别像我，被男人的花言巧语，信誓旦旦所蒙骗。我悔恨当初没听蒙凯姐的劝告。” “蒙凯姐不同意你和池剑？” “她劝我打掉那个孩子，我没听。” “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我太过相信他，被他骗得好惨痛！” 娜仁花走了出来，她们没再往下说。 第二天，方倩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更带着她满腔的悲苦、忧愤、惆怅和被深深欺骗了的感情，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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