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如果说以往方倩和蒙凯来往，知道她的艰辛和困苦，那么这一次她在蒙凯家长住下来，才真正看到和体验了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的窘迫，看到和体验了蒙凯支撑这个家，养育四个孩子的艰难。 有一天早晨，她刚刚睡醒，就听见清华姐弟在蒙古包外的一段对话，让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先听见北大说：“姐姐，妈妈又没带干粮。” 清华说：“妈妈舍不得带，方阿姨来咱们家，咱们家的吃喝就更不够了。妈妈说，方阿姨过一段要生小弟弟，妈妈要给阿姨好好养养身体，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帮妈妈？” “以后我们也别吃午饭了。”南开说。 “那我们替妈妈扫羊盘就没力气了！”北大说。 “我去跟爷爷套麻雀，咱们烤麻雀肉吃！”北航说。 “姐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南开问。 “我赞成北航的做法，咱们跟爷爷套麻雀，省下粮食给方阿姨吃，麻雀肉还可以给妈妈带干粮。” “走吧，咱们扫羊盘去。” 从蒙古包的门缝里，方倩看到四个小小的身影走进羊盘。 听到这里，方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爬起来把厨架翻了个遍，只找到半盆面，一碗炒米和半块砖茶，还有昨天刚煮好的手把肉。外边箱车的钥匙就挂在哈那上，方倩拿了钥匙出门走到车边打开车门，里边只放了三只白条羊。方倩一阵阵辛酸，蒙凯姐，这就是你和孩子们一个冬天的全部口粮啊！这么艰难你又接纳了我！方倩回了包，从箱子里取出钱，连茶也没喝就去了乌尼尔大婶家。 方倩流着泪进了门，乌尼尔大婶吃惊地看着她，问：“方倩姑娘，身子骨不得劲儿？” “大婶，我没事。”方倩哽咽着说。 “哪你一大早为啥哭啊？” “蒙凯真是太苦太苦了！” 乌尼尔大婶叹着气说：“可怜的姑娘！她这些年吃的苦遭的罪比谁都多！巴图其林走的时候，那仨小子才刚刚会走路。前些年大婶多多少少还能帮帮她，现在，大婶供着三个学生，娜仁花又在北京上学，娜仁花自打去了北京再没回来，没路费啊！我和你大叔都是奔六十的人了，我们看着蒙凯受苦就是帮不了她！” “大婶，我也去不了公社，大叔回来，您把这钱给他，哪天有空去公社帮蒙凯买些粮食和砖茶。” “这几天，你大叔正要去公社接索伦巴特尔和朝洛蒙。他们哥俩回来就好了，你大叔就能腾出空儿来进山打点野物。” 乌尼尔大婶十分高兴，又说：“方倩姑娘，你能帮她一把就帮帮她，这孩子太不容易了！” 令方倩更加感佩和敬重的是，蒙凯一天忙到晚，放羊，捡粪，拉水，喂老弱畜，回到家已经筋疲力尽，却没一天放松对四个孩子的教育，没一天不给他们讲授功课。她用娜仁花留下的旧作业本背面给孩子们编教材，而留给孩子们的作业，他们只能用木棍儿在地上写。每天晚上不管多累，她都要检查他们的作业，教他们新的课程。 方倩心疼过度劳累的蒙凯，就对她说：“蒙凯姐，以后孩子们的功课我来教！反正现在你什么也不让我干。” “他们习惯了我的教授方法。再说，也没有什么教科书，都是我自己编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养身体，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蒙凯姐，你要累垮的！”方倩十分担心。 “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现在孩子们也能帮我干点活。放心吧，累不垮的，只有冻死的苍蝇，没有累死的蜜蜂。” “蒙凯姐，你的话总是那么富有哲理。” “哪有什么哲理，逗你开开心。” 蒙凯浑身疲惫靠在哈那杆上，歇息了一会儿又说：“方倩，我一直有个想法，想在家里开个班，把咱们大队的孩子们都集中起来，教他们学文化。”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千百年来牧民逐水草而游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多数人从来没走出过草原，和外面的世界封闭隔绝。一代又一代，长期在落后封闭的状态下生活，怎么能进步呢？人的质量没有提高，牲畜的质量也不会提高。你看新西兰，建国不足两百年，可是人家的畜牧业早就实现了机械化科学化。而我们国家是堪称五千年的文明古国，几千年的历史，却赶不上一个年轻的弹丸岛国。究其原因，那就是我们闭关锁国，不懂得用科学知识去发展自己。” “没错！蒙凯姐，你看得太透辟了！可是，现在是知识越多越反动，一场革命几乎把所有知识分子都打倒，像我爸爸，你妈妈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谁还敢教？谁还敢学？贺芳芳为什么一直那么得意那么猖狂，不就是符合了眼下的潮流吗！” “贺芳芳之类的确横行霸道，不过，这种倒行逆施不会长久，总有一天会云开雾散。我确信！” “蒙凯姐，你就那么自信？” “当然！你不相信有这一天？” “唉！我觉得，我们这些黑帮子女一辈子再没有出头之日了，我不敢想未来。” “方倩，鲁迅曾经说过：‘人生的旅途里，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我们能忍受贫穷和不幸，但不能容忍懦弱和自卑。你我的挫折和磨难比别人多，这也许就是我们的一笔财富。没有挫折，就没有生活；没有磨难，就没有人生。经过这些年的磨难和思考，我终于明白，等待并不能得到机遇的青睐，乞求也不能得到命运的恩赐。贺芳芳在老子铺就的坦途上畅行无阻，不一定会到达理想的天堂；我们在充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上攀爬，也许能摘到璀璨的星星。我们走自己的路，一步一个脚印。” “蒙凯姐，我跟你一起办班！” “我们把自己学到的文化知识传授给牧民的孩子，让他们用知识去改变草原，去提高生存和生活的质量。娜仁花能上大学，那么其他牧民的孩子也能。” “对呀！”方倩激动得脸色发红。 “可惜呀！九年了，一直没这个机会！我都快三十了！” “你才比我大三岁，三十仍然青春年少。” “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 “你已经开天辟地让罕乌拉走出了一个大学生！” “这么辽阔的大草原只走出一个大学生，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要让草原上走出一批又一批有文化有知识的有用人才，那才是我们到这片土地上的最终目标！” “蒙凯姐，我恨不得明天就跟你干起来！” 这一夜，方倩久久未眠。她翻来覆去想着蒙凯的话，想着这位越来越让她敬重和佩服的蒙凯大姐，她可以吃尽人间的种种苦难，但是却始终矢志不渝，她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担起了一个家，今后还会撑起一片天。 春节前夕，方倩生下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她再没回配种站的知青点，一直住在蒙凯家。两个人住在一起日子过得飞快，除了劳动，侍弄孩子，她们把一切空余时间都放在筹办学校上。 转眼孩子已经五个多月，方倩再也没接到过池剑的来信。尽管这段日子和蒙大姐以及乌尼尔大婶一家在一起令她非常愉快，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但是这终究不是个常事。池剑还不知道他有个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 傍晚，蒙凯和方倩到河边拉水，装满了水车，两个人来到河边的树下歇息。橘红色的晚霞把西边的蓝天装点得绚丽多姿。山川和草原已是满眼的绿色，沿着罕河两岸坐落的蒙古包飘浮着淡淡的炊烟，把绿茵茵的草原点缀得那么富有诗意。归牧的牲畜正向各自的营盘姗姗走去。大草原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她们静静地欣赏着草原独有的景致，陶醉在落日的美景中。 许久，蒙凯渐渐把目光收回来，停留在方倩身上。身披晚霞的方倩显得更加文静，恬淡，但是却仍然掩饰不住那一脸的忧愁。发现蒙凯在看她，便轻轻叹了口气说：“蒙凯姐，池剑为什么一直不来信？都快一年了，出国也该回来了，可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是啊！孩子都五个多月了，你该回去看看。” 方倩面带难色不说话，蒙凯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把孩子留给我，你准备准备就走吧。” “蒙凯姐，你已经够累的了，我不能再把孩子留给你！” “有清华帮我，你不用担心。” “贺芳芳能让我走吗？我在你这儿住了这么久，她没来干涉就阿弥陀佛了。” “知青都有探亲假，她没理由不让你走。赶快准备，说走就走！” 就在方倩做着回北京的准备时，有一天皇甫秀伟来了。看见方倩、蒙凯正和乌尼尔大婶做奶豆腐，就径直走过来。 “稀客！”方倩边说边迎过来。 皇甫秀伟关切地问方倩：“你的腰伤好了没有？哥几个都惦记你！” 方倩脸腾地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啦。” 皇甫秀伟没注意方倩的表情，又说：“后天我回北京探家，你们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吗？” “噫！方倩也要回北京探家，你们正好搭个伴儿。” “缘分呐！咱们就一起走！后天边防二连的车去旗里，我跟他们打了招呼，坐他们的车走。” “我还没跟贺芳芳请假呢！” “她呀！连她自己都顾不了啦！” “怎么了？”蒙凯和方倩同时问。 “出了车祸！” “什么时候？人不要紧吧？”蒙凯赶忙又问。 “你刚到蒙凯姐这儿不久，旗里的什么王主任来公社，贺芳芳陪他去查干诺尔大队，半路上那个狗屁主任想过过车瘾，司机就把方向盘给了他，还没开出多远就撞到一块大石头上，一下子翻了车。主任断了两条腿，贺芳芳就坐在他旁边，除了断腿断胳膊，溅起来的石头打碎了挡风玻璃，碎玻璃片把贺芳芳的脸划了个大开花，现在正在她妈妈的医院治伤呢！” “难怪你能在这儿安安稳稳住这么久。” “哼！毁人者必自毁，作恶者必自毙！贺芳芳也有今天！”方倩冷冷地说。 “这叫人不报天报！”皇甫秀伟愤愤地说，“这些年她把你们整治得好苦！该让她倒倒霉！” “宽容一点。” “她什么时候宽容过别人！” “我们不宽容，岂不跟她一样了吗？” 方倩和皇甫秀伟互相努努嘴，再不敢瞎说。 皇甫秀伟临走的时候说：“方倩，后天一早我来接你。” 晚上歇息了以后，方倩兴奋得睡不着觉，轻轻喊了一声：“蒙凯姐！” “嗯！要回家了，激动得睡不着了？” “蒙凯姐，你说，池剑知道他有了儿子会是什么态度呢？” “你说呢？” “他一定会……会说：‘儿子，你给了爸爸一个惊喜！’” 蒙凯没说话。 “蒙凯姐，你说，池剑的妈妈会喜欢我们的孩子吗？” 蒙凯暗暗叹了口气，岔开话题说：“方倩，回去以后，方便的时候，多跑几个学校，找点资料。” “好。” 方倩带着满腔的希望和久别重逢的喜悦回了北京。 然而，事情没她想象的美好。她这次回北京喜忧参半。喜的是被关押了十多年的父亲终于平反昭雪重新出来工作，远在云南和陕西插队的两个弟弟也回北京探亲。经过漫长分离的一家人终于团聚。母亲高兴得屋里屋外团团转。五年不见母亲，她老了许多，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是满头白发，白皙的面庞多了不少皱纹。母亲不容易啊！十多年来，一家五口天各一方，她独守在家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能不老吗！这些天，母亲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团圆了！再不用过那揪心揪肺的日子了！”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池剑终于离她而去。回来的第三天，她去了池剑家。正好是星期天，池剑的母亲和妹妹都在。当她按响门铃的时候，出来开门的是池剑的妹妹池良。 “你找谁？” “这儿是池剑家吗？” “是！我哥哥他不在家。你是……” “我是和池剑一块儿到内蒙插队的，我叫方倩。” “你就是方倩？”池剑的妹妹有些吃惊，脸上显出不自然的神色。 “对不起，请等一下。” 池良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陪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来到门口，方倩猜想这一定是池剑的母亲。池剑对她讲过他的父母，“文化大革命”前，池剑的父亲是外贸部门的一位司局级领导，母亲是同一个系统一个单位的财务处长。池剑对他的母亲评价不好，说她霸道，势利，自私。眼前的这位女人确实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方倩上前喊了一声：“伯母！” 池剑的母亲用一种说不清的眼光打量着她，让她心里一阵发毛。打量瞧看够了才说了声：“进来吧！” 池剑的家很阔绰，宽敞的客厅摆放着普通人家少见的沙发，一色的楠木家具掩映在一盆盆名贵的花木中，这种中西结合的陈设使整个客厅显得豪华，气派，而又不失典雅。 “坐吧！”池剑的母亲说了一声，自己先就仰靠在沙发上。 “你还在内蒙插队？” “嗯！” 方倩嗯了一声，心下十分疑惑。 “你们家没给你往回活动活动？” 方倩一头雾水，池剑一直告诉她，说他们家在给她办理回京手续，他妈妈为什么还这样问？于是小心回答说：“还没有，我爸爸刚刚恢复工作。” 池剑的母亲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对女儿说：“池良，一会儿我要接待几位客人，你带这位小方同志到你哥屋里待会儿吧。” 池良有些犹豫，眼神也有些慌乱。她妈瞪了她一眼，说：“你哥屋里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快去吧！” 方倩随池良走进池剑的屋。这是一间书房兼做卧室的房间。方倩微微扫了一眼房间的陈设，床，书柜，写字台一应家具的格调和客厅相同。让她奇怪的是房间里还摆放着一个讲究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女人用的化妆品。方倩好生奇怪，池剑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大男人竟然用上了女人的东西？ 当她抬起头往上扫视时，一下子惊呆了！床的正中央墙上挂着一副一尺见方的相片。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池良，嘴里含混地问着：“这？这是……” “这是我哥哥他们的结婚照。” “结婚照？” “他们去年元旦结的婚。”停了一下，池良又小声说，“我知道你和我哥的事，可是我妈她不同意你们结合。” 平日温柔和顺的方倩，再也控制不住，紫涨着脸问：“池剑自己的态度呢？” “我哥开始反对我妈，后来我嫂子他爸答应他们一结婚就让他们一起到国外工作，我哥拗不过我妈也就答应了。” 方倩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不断往上涌。她瘫软地靠在墙上，欲哭无泪。 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样离开池家的。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走过长安街，走进南池子，又穿出来沿着故宫的护城河不停地走着。执勤的民警早就注意到这个异常的女子。一直到晚上九点多钟，她仍然徘徊在护城河边。民警便走上前来问她：“这位女同志，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 “哦！哦！没有！没有！” “很晚了，你该回家了，要不要送你回去？” 方倩慌忙说：“不用！不用！谢谢！” 方倩从极度的痛苦和迷惘中清醒过来，朝家的方向走去。 焦急的一家人一直等到十点多，还不见方倩的影子。母亲再也沉不住气，便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快出去找你姐去！” 刚刚有了喜气的家庭又笼罩在不安的阴影中。 方倩疲惫不堪进了家门，焦虑的父母才放下心来。可是看到女儿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心一下子又揪起来。 “小倩，你脸色这么难看，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 “到同学家也不该这么晚才回来，你爸爸才刚恢复工作，咱们千万要小心啊。” 正说着，两个弟弟进了家门，瞧见姐姐已经回来便放下心来。母亲悄悄对他们说：“你姐姐像是遇到什么事情。” 两个弟弟看了看姐姐，见她安静地坐在床边，就对母亲说：“妈妈，我们都是大人了，您就少操点心吧，您还嫌自己的白头发不多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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