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娜仁花上了岸，姑娘目送她向干校走去。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两个人聊了一上午竟忘了问对方的姓名，就急忙折回来，大声喊道：“划船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可惜小船已经划到河心走远，娜仁花惋惜地叹了口气，又向前走去。迎面走来一个扛头的老者，娜仁花赶忙走上前去，“大爷，您是五七干校的吗？” 老者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去。 娜仁花又走了一段，看见几个妇女有说有笑走过来。“大婶，你们是五七干校的吗？” “五七干校都是黑帮！”其中一个瞪了她一眼。 娜仁花不敢再瞎打听。干脆到五七干校再问吧。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娜仁花来到干校门前。大门紧闭着。她扒着门缝向里看去，空旷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中午时分，大概人们都在午睡。她只好坐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等着。过了许久，终于从大门里走出一位推自行车的女人。娜仁花急走几步迎上前去，“阿姨，跟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什么人？” “您这里有一位叫林清漪的女同志吗？” 女人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五七干校的人和事一律不许外人打听！” 甩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硬邦邦的话，女人一骈腿，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娜仁花傻了眼。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凶？再等人出来吧。 娜仁花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也没见个人影。怎么办？眼见着天就黑了，去哪里投宿？她四下张望，看见远处一大片树林里隐隐约约有几间农舍，就朝那里走去。走到近前看见篱笆院子里一个年轻姑娘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娜仁花喜出望外，原来正是上午让她搭船的那姑娘。 “姐姐，真有缘分，又见面了！我还不知道姐姐的大名呢！” “邱九菊，你就叫我九姐吧！” “九姐！”娜仁花甜甜地叫了一声。 “没找着你的阿姨？” “没有。一个女的说五七干校不许外人打听。”娜仁花灰心丧气地说。 “那里管得严，常看到他们排着长队出来进去。没关系，今天你就住我家，明天你绕到后面，那里还有一个小门，再去碰碰运气。” 娜仁花听说还有一个门，心中又有了一线希望。 第二天，娜仁花还没等九菊起床，就赶往干校。她按照九菊告诉说的，绕到干校的后面，那里果然有一个小门。走到门口刚一推门，马上有个六十多岁的胖老头走过来，“这里不许随便进出。你是干什么的？” “老大爷，我来找个人。” “你找谁？” “您这里有一位叫林清漪的女同志吗？” 老头马上警觉起来，左右看了看没人，就压低声音说：“姑娘，快走吧！她是被监督改造对象，不能见。” “您是说她在这里？” 老头点点头，又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走。 娜仁花虽然没能见着林妈妈，但是她心里好兴奋，终于打听到林妈妈的下落了！她又回到九菊家。九菊忙问：“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娜仁花点点头，失望地说：“他们不让我见。” “为什么？” “说她是被监督改造对象。” “别着急，你就住我家，天天去，保不准哪天就碰上了。”九菊安慰着娜仁花。 “谢谢姐姐！” 还有三天的假期，在这三天里，娜仁花就远远地围着干校的四周转悠。她看到干校的东墙外一片树林下有几个池塘，一个大池塘里一群鸭子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不时用那硬硬的嘴巴互相捋着羽毛。一个老婆婆每天在这里放鸭子，她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池塘边来来回回照看着鸭群。娜仁花发现这里除了老婆婆，三天里就没人来过。她躲在树林边，看看没人，就朝那老婆婆前去。 “老婆婆，您在放鸭子？” “是。” “您也是这干校里的？” 老婆婆点点头。 “跟您打听一个人，这里有一位叫林清漪的同志吗？” 老婆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找林清漪？” “对！您认识她吗？” “你……”看着老婆婆不安的神色，娜仁花也奇怪地打量着她。这婆婆六十岁左右年纪，满头的银发梳理得非常光洁，白皙的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松弛的眼皮使那双本来很大的眼睛变得细小，目光中充满哀愁和企盼。她上身穿一件灰蓝色棉袄，下身穿一条黑裤子，整个人显得利利落落。看得出，这老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娜仁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看到老婆婆那疑惑的目光，娜仁花赶忙说：“我有一封信要交给她。” “一封信？我就是林清漪！” “您就是林妈妈？”娜仁花兴奋到极点。 “姑娘，你是……” “林妈妈，我是从内蒙古来的，蒙凯姐姐托我带给您一封信。” “蒙凯？”林清漪猛地跨前一步，由于过分激动，差点摔倒。娜仁花一把扶住她。林清漪急迫地问：“姑娘，你带来了蒙凯的信？” “对！”说着，娜仁花从挎包里取出信递给她。 林妈妈浑身颤抖，抓住娜仁花的胳膊，拿过那封信，双手却哆嗦着怎么也打不开。娜仁花替她打开又递了过去。林清漪一看见女儿那娟秀漂亮的字，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她贪婪地读着女儿的信： 妈妈，亲爱的妈妈！ 八年不通音信，起初是女儿的负气，后来连写了几封信，始终不见妈妈的回音。直到又来草原的知青说起京城的“文化大革命”，才明白了原委。于是我没再给您写信。 今天，八年来与我相依为命的朝克大叔的女儿娜仁花考取了中国医科大学。当她进京上学之际，托她带给妈妈这封信。八年来朝克大叔一家给了我太多太多的关爱，娜仁花的妈妈乌尼尔大婶给了我伟大的母爱。娜仁花就像我的亲妹妹，给了我姐妹般的温情，常年陪伴在我的身旁，与我同喜悦，共悲伤。 今年国家自“文革”以来首次考试招收大学生。娜仁花以全旗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取了中国医科大学，这不仅是朝克大叔一家的喜事，也是额仁戈毕草原全体牧民的喜事，因为娜仁花是这片草原上第一个大学生。 她第一次走出草原进入京城，无论是风俗习惯还是日常生活都会有太多的不适应和困难，希望妈妈多给予关照和帮助。 我的详细情况娜仁花会告诉您的。 盼望妈妈回信您的不孝女儿小凯敬上 八月二十三日 读完了女儿的信，林清漪老泪纵横，百感交集。八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在万人批斗场上，在黑暗的牢房里，在远离京城的五七干校，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的小凯。当她终于盼来了女儿的信，却被红卫兵们无情地撕碎抛进了地沟。那一刻她感到红卫兵撕的不是女儿的信，而是在撕扯她的心。这些年，她一直在猜想信里的内容，甚至将信里的语句都想象了出来。她明明知道再也收不到女儿的信，却时时刻刻都在苦苦企盼着。正是这企盼支撑着她顽强地活到今天。 今天，终于盼来了女儿的信！她激动得不能自制，情不自禁一把抱住娜仁花：“孩子，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们一家！” 突然她感觉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蒙古姑娘，而是她的小凯。林清漪那一潭死水般的压抑生活里仿佛投进了一块大石，激起一片涟漪。她那颗死去的心重又活了起来，她的心就像一扇突然打开的闸门，任那潭死水湍急地涌去，又有一股清凉凉的甘甜源源流进，滋润着她已经干枯了的心田和衰老了的躯体，让她重又焕发出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蒙凯姐真像林妈妈，难怪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娜仁花悲喜交加，喜的是她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林妈妈，悲的是老人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异地他乡，思念女儿的急迫心情让老人再也经不起折磨。看着林妈妈贪婪地读着女儿的信，想起蒙凯姐在大草原思念母亲常常彻夜不眠，娜仁花内心的感情波澜不亚于林妈妈。她热泪盈眶，紧紧扶着老人，替她擦去不断涌出的眼泪，哽咽着安慰老人说：“林妈妈，您不用为蒙凯姐姐担心，有我阿爸阿妈在她身边，她会生活得很好。” “孩子，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娜仁花就把她如何找到北京的家，又如何到了陆水，在陆水找了几个月，最后在她的湖北同学帮助下找到南水，详详细细告诉了林妈妈。林清漪百感交集，“孩子，苍天可见你的一片真心啊！小凯有你这样的妹妹，我死也瞑目了！” “林妈妈，快别这么说！是蒙凯姐姐教会我汉语汉文，教授我功课，我才走出了草原。” 林清漪正要问女儿的详细情况，突然看见干校大院走出一行人。她脸色陡地一变，快速地说：“孩子，林妈妈现在还在这里接受改造，没有人身自由。你赶快走，别叫他们看见，要不然会受连累的。” 老人黯然神伤，又匆匆说：“替我给小凯写封信，替我谢谢你的爸爸妈妈！” “林妈妈，我会再来看您的！” 林清漪装作去赶鸭子，向池塘走去。 娜仁花眼含热泪离开了可怜的林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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