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蒙凯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一朵朵白云从头顶飘过。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这些天来所有的恐惧，紧张，痛苦，愤怒以及疲惫和因为身无分文而带来的尴尬统统被那云团带走。尽管因为刚刚抽完血心里发慌，她还是感到一阵快慰。孩子的病一天天见好，现在手中又有了钱，不但有了吃饭的钱，还可以给清华补补营养。 回到病房，清华还没输完液。小清华看着她的脸吃惊地问：“妈妈，你的脸色好难看！” “妈妈没事！” 照看清华的大妈也说：“孩子说得没错，快去找大夫看看吧！别是有什么毛病。” “大妈，不要紧，大概是这几天累的，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清华伸出小手比画着说：“妈妈，刚才我给奶奶讲了三个弟弟的故事，奶奶可爱听了！” “清华是个又聪明又伶俐又乖巧的好孩子！”老太太不住地夸着清华，又问：“你还有三个儿子？是三胞胎？” “嗯！” “真够你累的！” “慢慢熬吧！” “孩子的爸爸在家照看三个儿子也不容易！” “他已经不在了。” “我爸爸睡在大山里，妈妈说爸爸要守护大山，不能回家。” 大妈和病房里的几个人再没说话。 清华输完液，蒙凯对她说：“清华，听奶奶的话好好躺着，妈妈去给你买罐头吃。” “真的？” 蒙凯点点头，安顿好清华就出了门。老太太拉起清华的手，眼圈红红地说：“可怜的孩子，长生天会保佑你们一家！” 蒙凯走到十字路口那家国营商店。七年了，她从没进过商店的门，尽管商店不大，也很简陋，但她仍然感到很新鲜。在里边转了一圈儿，买了一只碗，一把小勺。住院五六天，她们只有临床病友给的那个罐头瓶。医院的饭她没钱买，倒也省了碗筷，可也不能总这么对付。看见有卖小孩内衣裤的，又给清华买了背心和裤衩。孩子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内衣内裤，脱了袍子就是赤条条的小身子。在家好对付，出了门儿，到了医院让人家笑话。走到食品柜台前买了一瓶最便宜的苹果罐头。孩子长这么大没见过水果是什么样，也没吃过罐头，昨天看见临床的阿姨吃，清华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用舌头舔着嘴唇。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心想有钱了再难也买一个给她尝尝。想买一两红糖补补身子，犹豫了下没舍得。抽完血护士已经给喝了红糖水，也就算补了。把买红糖的钱给清华买了十颗水果糖。数了数还剩二十五块六毛钱，这点钱不能再花了，万一清华的住院费不够了，手里多少还有点儿钱，心里不慌。 回到医院，她去买了五块钱的饭票。午饭买了一个馒头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和一碗鸡蛋汤，母女俩住进医院五天，第一次吃了一顿像样的饭。吃过饭，蒙凯感到十分疲乏和困倦，就挨在清华的身边睡了过去。醒来之后仍然感觉身体很沉重，就把那夹袍子脱了去，换上了那件学生蓝制服，又把头巾取下来，露出了两根长长的辫子，整个人一下子变了模样，年轻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她解开辫子梳着，又黑又长的秀发像一匹闪亮的锦缎披在身上，越发显得她飘逸俊美，令人赞叹不已。同病室的人都惊奇地看着她，尤其是那拖到腿腕的秀发。陪床的大妈连着啧啧了几声：“人都说，人配衣裳马配鞍，真是这样！闺女，你的头发留了多少年啦？” “有十多年了吧。” “大妈今儿才看出你长得这么俊！” 一听大伙儿夸赞妈妈，小清华高兴极了，兴奋地坐起来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 大伙儿齐声笑起来，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 清华住院的第六天早晨，护士来打针的时候通知蒙凯她们的住院费已经用完，要她再去交一百块钱。蒙凯一下子懵了，她慌乱地盯着护士，仿佛那护士是来跟她抢钱的。好一会儿她才嗫嚅着问：“护士，我们的住院费用完，我们就得出院吗？” “是呀，如果你再不去交钱，医院不会再给你的孩子治病。” “可是，梁大夫说我的孩子病没好，还不能出院。” “所以，才通知你马上去交钱呀。” 即刻，她像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里，一股冷气从头顶穿过脊椎，一直灌到脚底。她无力地坐到那只小方凳上，目光呆呆地看着女儿。陪床的大妈和她说话，她像是没听见一样。直到清华使劲摇着她的手不停地喊妈妈，她才缓过神来。天哪！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她还能上哪里去弄钱呢？她绝望地在心里呐喊着。 “妈妈，我的病好了，咱们回家吧！”懂事的小清华安慰着妈妈。 “闺女，家里还有什么亲戚？” 蒙凯摇摇头。病友们叹着气，病房里的空气是那么凝重。许久，蒙凯站了起来，摸了摸清华的头对孩子说：“清华，好好躺着，妈妈出去一下。” 蒙凯出了病房，朝采血室走去，她想去看看还有没有病人需要输血。 采血室的门紧闭着，蒙凯轻轻敲了几下，里边没动静，就推开门朝屋里窥探着。一个护士正在哗啦哗啦摆弄器械，见她探头朝里望着就问： “有什么事？” “大夫，还有要输血的吗？” “咱这小医院，哪有天天做手术的，指不定什么时候才碰上一个。” 蒙凯失望地关上门，出了大院朝大街上胡乱走去。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飘零的树叶，被暴风雨任意吹打着蹂躏着。她带着一脸的悲苦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渐渐地她发现有不少人停下脚步看着她，甚至有人还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她左右看看，才知道人们是在观赏议论她的两条辫子。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辫子，从背后拖到胸前抓在手里。忽然她眼前一亮，心里一阵喜悦，有办法了！卖头发！土产门市部收购羊毛，问问他们收不收头发，要是收，自己的辫子还能卖些钱。她立刻走到一位中年妇女面前：“这位大姐，请问土产收购站在哪儿？” 那位妇女朝右边指了指说：“你朝那儿走，走到前边那个路口往里一拐就是，门上挂着牌子呢！”谢过大姐，正要往前走，只听那位妇女好奇地问她：“你的长辫子留了多少年了？真漂亮！还没见过留这么长辫子的！” “有十多年了。” 蒙凯苦笑了一下，朝那妇女指的方向走去。走到街口往里走了没多远，果然就看见土产收购站的牌子。进了院，不见一个人。眼下不是收购羊毛和皮货的季节，一排平房七八个门都紧闭着。蒙凯正犹豫着不知道该进哪个门，恰好中间的屋里走出一个小伙子，蒙凯忙上前问：“同志，您这儿收购头发吗？” 小伙子奇怪地打量着她，她忙把两条辫子拖到胸前。那小伙子一看见她的两条辫子，惊讶地说：“哇！这么长的头发！”于是赶忙喊起来：“孟站长，快出来！” 一位五十多岁矮矮胖胖的男子闻声从办公室走出来，像个老太太似的走到蒙凯面前。小伙子指着蒙凯的辫子说：“站长，这位女同志说要卖头发！” 孟站长从上到下打量着蒙凯的长辫子，不由自主地说：“哎呀！我干了二十多年的收购工作，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头发！” “站长，请问，您这儿收购头发吗？” “收！收！只是，这么好的辫子你怎么舍得卖呢？” “站长，为了给孩子凑钱看病，没什么舍不得的。” 孟站长露出同情的目光，“走，进屋。” 进了办公室，孟站长说：“咱们这儿地方不大，旗里的人见了面都脸儿熟，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从额仁戈毕公社来的。” “哦！我说呢！同志，你的头发至少留了有十几年了吧？剪了真可惜！你真要卖？” “卖！”蒙凯重重地点着头。 孟站长叫来隔壁一位女同志，这女同志一进屋就惊讶地叫起来：“好长的辫子！真让人羡慕！” “小杨，你量量她的辫子有多长。” 小杨拿起米尺一边量一边可惜地说：“这么长的辫子咋舍得剪呢！这年头留长辫子的人不多了！” 孟站长惋惜地说：“她也是没办法，为了给孩子看病。” 蒙凯露出一丝苦笑说：“头发长梳起来也麻烦。” “站长，到脖梗子一米五八。” 孟站长看了看蒙凯的双肩说：“同志，再往上剪点儿，长出两厘米就能卖特等价。” “行！行！”蒙凯忙说。 “真可惜呀！你真舍得剪掉？” “剪吧！” 小杨惋惜地举起剪子，比画了几下还是下不去手，用女人同情女人的口吻又说：“不忙着剪，你再好好看看它梳梳它！” 蒙凯把两根辫子搂到胸前，提起来握在手中，看着两条闪着光亮的辫子，心中感慨万千。这辫子是她上初一那天留起来的。那天，她对妈妈说：“妈妈，我已经是中学生了，从今天起，我要留长辫子，一直留到高中毕业，考不上清华大学不剪辫子！” “妈妈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高中毕业的时候，辫子已经长过了臀部。她没能上清华大学，辫子始终没剪。辫子是她的痛处，也是她的骄傲。额仁戈毕草原上认识和知道她的妇女都赞美和羡慕她的长发。乌兰和娜仁花在的时候，每当看到她解开辫子，都抢着过来帮她梳理，常常把她的头发编起来再打开，再编上，爱不释手。有一回，莫日根的两个妹妹听嫂子说起蒙凯的长辫子，非缠着让她带去看看稀罕。乌兰被她们缠不过，只好赶着勒勒车整整走了一天回到娘家。两个姑娘见了蒙凯的长辫子，抓在手里再也舍不得松开，要蒙凯教她们留长头发的秘诀。蒙凯说：“没什么秘诀，就是常洗常梳。”两个姑娘回了家，缠磨着阿爸把蒙古包搬到河边，每天要到河里洗两次头。冬天河水结了冰，她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洗头，就去请教嫂子。乌兰逗她们说：“冬天，蒙凯姐就用雪搓头发。”两个姑娘真就用雪搓起头发来。 想不到这头发竟成了她危难时刻的救命之物，成了救治女儿的宝贝。她心中一阵阵欣慰，就笑着对小杨说：“同志，你剪吧！” 小杨终于又举起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子一条辫子剪了下来。当把两条辫子都剪下来递给蒙凯的时候，小杨非常善解人意地对蒙凯说：“同志，留了十几年的长头发不容易，再摸摸它！” 蒙凯抓着辫子，心中有些怅然若失，辫子跟了她十几年，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不知道它们将来会派上什么用场，也许成了哪个电影演员的假辫子？或者…… 孟站长递给她九十块钱。 她吃惊地看着孟站长，“我的头发能卖这么多钱？” 孟站长笑着回答说：“特等价！你的辫子值这么多钱。” 蒙凯兴高采烈拿着钱正要出门，小杨又叫住了她：“同志，稍等等，我再给你修剪修剪头发。”热心的小杨帮她修剪好头发说：“你人长得漂亮，剪了辫子也好看！” “谢谢！”蒙凯腼腆地笑笑，出了门就急急忙忙往回走。 再走到大街上的时候，蒙凯心中一阵轻松，摸着手里的钱，心里那么温暖，那么甜蜜。啊！九十块钱！这么一大笔钱，够交清华的住院费了！她如释重负。心里高兴脚步也轻松起来，看看四周，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回了病房，小清华一眼就发现妈妈的辫子不见了，于是惊叫起来：“妈妈，您的长辫子呢？” “清华，住在医院，妈妈梳长头发很不方便，就把它剪了。” “不！您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小清华哭喊着。 “清华，头发还会长起来的！等咱们回了家，妈妈再留起来。” “妈妈，您没了辫子，就不像我的妈妈了！” 小清华继续哭喊着。长这么大，清华是第一次这么哭闹。她接受不了妈妈没了辫子的模样。 陪床的奶奶哄着清华：“你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你忘了上午护士来又让你妈妈交一百块住院费了？你妈妈没钱，她把自己的辫子卖了给你看病。” 清华一听，马上止住哭喊，一边抹眼泪一边问：“妈妈，是真的？” 蒙凯点了点头。小清华像个大人似的摸着妈妈的短发，小脸上露出歉疚，贴着妈妈的脸说：“对不起！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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