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入夜，晴朗的夜空飘着几丝淡淡的云彩，月亮在云中穿进穿出，白天的暑气还没完全退去，蒙古包里有些闷热。蒙凯把几个孩子带到篷车上。篷车就在羊群的边上。今天晚上她和孩子们就在车里过夜，既避开了包里的闷热，又能下夜。天热的时候，她常常这么做。 这个时候是孩子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能和妈妈在一起，望着满天的星斗和圆圆的月亮听妈妈讲故事，仿佛安徒生就在月亮里。孩子们已经等不及了，缠着妈妈快给他们讲永远听不够的童话故事。 今天妈妈没有立刻讲故事，而是对他们说：“孩子们，从今天开始，在妈妈给你们讲故事之前，你们先把妈妈教你们的功课讲给妈妈听，谁回答的不正确就不能听故事，如果你们四个都没回答对，那我就不讲故事了，听明白了吗？” “妈妈，我回答错了，我不听故事，弟弟们回答错了，我可以替弟弟们回答吗？”小清华认真地问妈妈。 “不可以！妈妈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们学好功课，记住当天学的知识。清华，你要帮妈妈监督弟弟们。” 清华懂事地点点头。 “清华，你先把白天学的九九乘法表背一遍。” “一九得九，二九十八，三九二十七……”清华一口气流利地背完九九乘法表。 “再把妈妈教的文章背一遍。” “《居里夫人传》，前言，玛丽·居里一生中伟大事迹极多，所以人们都喜欢像说传奇那样叙述她的历史。她是一个女子，属于一个当时被压迫的民族，她家境贫寒，姿容美丽……她遇上一个像她一样有天才的人，和他结了婚。他们的幸福，其性质是与众不同的。玛丽和比埃尔·居里以最顽强、最枯燥的努力，发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物质——镭。这个发现不仅产生了一种新科学和一种新哲学，还给人类带来了治疗一种可怕疾病的方法。……爱因斯坦说过：‘在所有的著名人物中，居里夫人是唯一不为荣誉所腐蚀的人。’……” 清华一字不差地背完了《居里夫人传》的前言。蒙凯惊叹女儿的记忆力，这是中午做饭的时候，她坐在炉灶前，一边烧茶一边读这篇前言，只读了两遍，清华就熟记心间。她爱抚地摸着女儿的头，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算是对女儿的奖励。 清华顺利地过关了。下面该轮到哥仨了，蒙凯先对老大说：“北大，把白天学的唐诗背一遍。” “白日依山近，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好孩子，完全正确！”蒙凯在北大的脸蛋上也亲了一口。 “北航，该你了！”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北航声音洪亮，背得好！”蒙凯表扬之后捏了捏北航的小鼻子。不等妈妈发话，南开稚嫩的声音朗朗而起：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你们说，小弟弟背得好吗？” “好！”稚嫩的声音像音乐般让蒙凯赏心悦目。 “妈妈，亲亲我！”小南开递过来嫩嫩的脸蛋儿。 “妈妈，讲故事！” “好！孩子们，你们真聪明，妈妈讲故事！” 蒙凯给孩子们讲着童话故事，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在那月光如水的静静的夏夜，她躺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摸着她的头，给她讲着一个个神奇的故事。稍稍长大了一点儿，她更喜欢听妈妈讲在国外的故事。她就是在妈妈的故事中，在童话、诗歌、小说的氛围中长大的。今天她也要让她的孩子们在这种氛围中成长。尽管是在远离内地文明和先进文化的荒原中，她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的孩子们从小生活在这种氛围中。她到草原来的时候，带的最多的就是书，有高中的课本，有喜爱的唐诗宋词元曲，还有名人传记，而最令她爱不释手的是《居里夫人传》。伟大的波兰女科学家是她最崇拜的偶像。 如水的月光洒向大地，草原一片朦胧。啃食了一天青草的羊儿们腆着大肚子舒舒服服地趴卧在羊盘上，牛发出的倒嚼声给静静的黑夜增添了一种温馨；狗蜷伏在羊群的四周，偶尔发出几声吼叫；孩子们也在妈妈的美妙故事中甜甜地睡去。河边传来一声声青蛙的聒噪，一阵阵带着清香气息的微风吹来，一扫白天的毒热和入夜的闷热。草原的夜如此美妙，蒙凯享受着夜的温馨、静谧和清香。 突然，她看到卧在不远处的黑豹竖起了耳朵，接着就狂叫起来，紧接着隐隐听到有马蹄声传来，而且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猎犬们的大合唱盖过了马蹄声。谁会这么晚来呢？忽然，她想起了前两天在罕河边遇见的那个知青队长，心中猛地一紧，该不是又有什么祸事临头了吧！她下了车站在车边。马蹄声越近她的心就越跳得厉害。但是从黑豹们的叫声中她判断出来，来的人是熟人。 又过了一会儿，在朦胧的月色中看见两个骑马的影子，蒙凯屏住呼吸，紧张得几乎要窒息。这时候，她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再仔细一听是方倩和雷虹的声音。她那紧张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浑身瘫软几乎要站不住，就靠在车辕子旁等她们走近。 方倩和雷虹下了马，只听方倩说：“蒙凯姐早睡了，我们这么晚来打扰她，真不应该。” 雷虹说：“但愿蒙凯姐别把咱们轰走。” “不会的！就是不该这么晚来！” “既然都来了还怕打扰？”蒙凯从车边朝她们走过来。 “蒙凯姐，你还没睡？” “幸亏没睡！” 三个人都笑了。雷虹问：“蒙凯姐，你在下夜？” “包里闷，孩子们就睡在车里，我也正好替会儿大婶。你们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 “白天来怕你不欢迎。”雷虹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开玩笑。 “晚上来我也不欢迎！” “欢迎不欢迎，反正我们已经来了！”雷虹又耍赖地说。 “蒙大姐，我们来是有件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凉快了，进家吧。” 蒙凯撩开车门上的帘子，她们把孩子们抱回家。蒙凯去点灯，方倩拦住她说：“月亮这么好，用不着点灯，免得蚊子进来。” 温柔的月光照着她们的身影，三个人坐在床边，蒙凯问：“什么重要的事让你们三更半夜来？” 蒙大姐，今天贺芳芳召集我们知青开会，宣布了两条让大伙儿高兴而又意想不到的事，第一件事，贺芳芳决定我们知青不再住牧民家，集中回配种站居住。说是知青住在牧民家挣了牧民的工分，抢了人家的饭碗，必须撤回来集中居住，这样也便于管理。” “贺芳芳这个人什么时候都有理！下包是她的主意，集中住又是她的点子！”雷虹气哼哼地说。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更让我们意想不到。夏雷川从公社要来一个上大学的名额，贺芳芳竟然推荐雷虹走！而且，贺芳芳的提议，大伙儿没一个反对的。” “夏雷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散了会骑着马就一蹦子跑了。好事居然落到我的头上！” 蒙凯一下子想到那天她碰见那个知青队长时的情景，怪不得那天他那么喜形于色。 “蒙大姐，平时贺芳芳快恨死我了，这次她倒提议让我去上大学，你说她是什么用意？她就是想拔掉她的眼中钉，彻底孤立方倩，再进一步打击你！” 月光下雷虹显得有些激动。 雷虹，不管贺芳芳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也不管她有什么用意，让你去上大学这总是好事，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错！我也这么想。雷虹，你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显然，方倩已经劝过雷虹，没有说服她，两个人才又来找蒙凯讨主意。 “我看不见得是好事！上大学有什么用？在广阔天地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有乐趣，我不走！不把贺芳芳的气焰打下去我决不离开草原！” “雷虹，你太孩子气了！来牧区四年多，看到牧区的落后没有？看到牧民们的愚昧没有？草原之所以落后，牧民之所以愚昧，就是因为缺乏知识，缺乏有知识的人来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这几年草原上来了多少知青？而且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咱们又做了什么呢？咱们知青没有具备一定的知识，一定的专业能力和一定的心理准备，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劳动力。草原上不缺劳动力，缺乏的是有知识有能力的创造者。” 蒙凯侃侃而谈：“古今中外你听谁说过上学没用？古往今来有哪个统治者不注重他们子孙后代的培养教育？就连焚书坑儒的秦始皇也十分注重知识，他让李斯将七国的文字综合起来，形成秦朝独有的小篆，实行书同文，车同轨，行同轮，钱同币。作为中国的始皇帝，他是饱学之士，他的雄才大略就来源于他对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潜心研究。你再看我们中国最后一个朝代，大清帝国三百年，他们是何等地注重对皇子皇孙的培养教育。他们是北疆的少数民族，但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却用中原的汉文化甚至请洋教习来教育子孙后代。” 蒙凯滔滔不绝地说服着雷虹：“雷虹，这几年你一直搞牲畜配种，种公畜有哪些是我们自己的？新奴、奥奴种羊是从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引进的，卡勃金种马是从苏联引进的。为什么人家的品种那么优良？那是人家不断总结经验研究培育出来的。我们为什么不能？雷虹，我们国家急需大批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尽管这些年人们漠视文化，漠视知识，甚至把大批知识分子当成臭老九打倒。但是现在国家终于认识到了，开始重视教育，所以大学恢复招生。你千万不要犯傻，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夏雷川没能得到这个名额那么懊恼，却让你得到了，你太幸运了！你得感谢夏雷川，感谢贺芳芳！” 停了停，蒙凯又说：“再说，与贺芳芳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叫劲你不觉得你太没气度了吗？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风物长宜放眼量！” 蒙凯的一席话让雷虹茅塞顿开，她终于认识到这次机遇的分量，正如蒙大姐所说，贺芳芳把这个机会给了她，如果自己不抓住那就是愚蠢至极。她马上说：“两位姐姐，我听你们的，我去上大学！大学毕业我再回来找你们！” 蒙凯又说：“难怪前几天我碰到夏雷川，他那么喜形于色。” “蒙大姐，前几天你见过夏雷川？” “对！”于是，她把遇见夏雷川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说完，她指着雷虹的鼻子：“雷虹，你捡了个大便宜！” 三个人开心地笑起来。好长时间没来，三个人聚在一起聊了个痛快淋漓，直到天蒙蒙亮，蒙凯一再催促，方倩和雷虹才恋恋不舍离去。 九月初，雷虹离开了草原回到北京，重新踏进校园，她进入了中国农业大学。临行前，蒙凯对她说的两句话，让她终生难忘，蒙凯说：“雷虹，在知识的山峰上攀登越高，眼前展现的景色就越壮阔！好好学！” 人生就是这样，在我们每个人成长的道路上，或者是在人生某个关键时期，总会出现一个改变你人生轨迹的人物，这个人可能是你的父母，可能是你的亲人，可能是你的朋友、老师，也有可能是与你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所说的看似普通的一句话，却会对你产生极大的影响，甚至改变你整个的人生和命运。雷虹就是这样，她进入了大学的殿堂，日后她又跨进了科研院所的大门，使她的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没什么礼物可送，蒙凯就写了一首小诗送给雷虹：八月秋高雁南飞，九月凉秋雷虹归。入得燕园三春里，莘莘学子直北回。 雷虹走的时候，旗里的验收团正在额仁戈毕公社验收由贺芳芳统一指挥围建的草库伦。先不说这宽一米高一米绵延几十公里的石头墙占去了多少好草场，损坏了多少生机勃勃的草皮，这种劳民伤财的做法值不值得提倡，单是这浩大的工程，巨量的石料开采和搬运就足以使贺芳芳冠以劳动模范的美称。再看那横亘在丘陵上下，像小长城一样的石墙，还真成了草原上一道风景线。于是贺芳芳立即被树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的标杆，九月中旬到旗里参加了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十月份又参加了全盟巡回演讲。有道是墙里开花墙外香，贺芳芳的名字一下子响亮起来。 她借着去公社去旗里的机会，还干了一件为自己铺平仕途的大事。她把毛盖喝烂酒，嫖女人，不干工作的恶行向旗里领导做了汇报。当十月底她回到罕乌拉的时候，毛盖被撤了职，她被公社革委会任命为大队革委会主任兼党支部书记，并且搬到了大队部。 由于玛尼喇嘛的尸体曾经在大队部的屋子里停放过，贺芳芳心里瘆得慌，想起来就毛骨悚然。她不敢一个人住，就强令全包的女生都离开了风景秀丽的配种站，搬到大队部。方倩提出她在配种站做配种工作，还是留在配种站为好。贺芳芳对她说：“谁不搬你都得搬！不是给你配马了吗？你就天天来回跑吧！” 自从敢说敢顶的雷虹走了以后，贺芳芳剜去了一个心头之患，还有谁敢和她抗衡？她要一路畅行，在辉煌的政治大道上勇往直前。 贺芳芳为自己制造的下一个政治亮点会在哪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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