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孩子们还在睡着。蒙凯将一路上采摘的一束花放在坟头，默默站在坟前。巴图其林临死时的惨状和那双圆睁的眼睛仍然像两把钢刀戳着她的心，她悲凉凄苦，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巴图，你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生前你为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甚至为我付出了生命，我无以报答你。巴图，我常常梦到你，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话？当我再梦到你的时候，你能对我说几句话吗？”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任那眼泪哗哗地流淌。半晌才又断断续续说：“今天我带着孩子们来看你，孩子们又长了一岁，他们越来越懂事，都很聪明乖巧。清华已经学完了一年级的课程，她能背一百多首唐诗，会讲许多故事，还能替我做不少事情。三个儿子和姐姐一样，都很聪明，他们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阿爸的名字。你放心，再苦再穷再累我也会把孩子们抚养成人，让他们有知识有学问，像他们的阿爸那样真诚，质朴，坚强，勇敢。巴图，愿你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 说完这番话，蒙凯又在巴图的坟前站了许久，竟一时忘了车里的孩子们。直到南开在车里喊：“妈妈，我要撒尿！”她才像从梦中醒来，擦去脸上的泪痕，匆匆走到车边。 南开一喊，清华、北大、北航都醒了过来。她把孩子们抱下车，吩咐清华说：“清华，把奶奶带的吃食分给弟弟们吃。” “妈妈，爸爸的木屋子在哪里？”清华一边把果条分给弟弟们，一边抬起头问妈妈。 蒙凯摸着女儿的头说：“弟弟们饿了，先吃吧，吃完了妈妈再告诉你们。” 清华一边吃，一边向四周张望，希望找到爸爸的小木屋。爸爸的小木屋被抬走的时候，小清华已经有了清晰的记忆。那天，他们家来了许多人，有不少穿黄衣服的叔叔，他们的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白花。他们都不高兴。妈妈、奶奶、娜仁花小姨，还有索伦巴特尔舅舅，都趴在爸爸的小木屋上哭，他们哭得那么伤心。当爸爸的小木屋被叔叔们抬走的时候，妈妈哭着追出去老远，是娜仁花小姨和索伦巴特尔舅舅把妈妈扶回来的。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她想问妈妈，又怕妈妈哭，幼小的心灵从此有了小小的秘密：长大了，一定去找爸爸，找爸爸的小木屋。在小清华的眼里，那小木屋很神奇，爸爸睡在里面，安静极了，爸爸一定很舒服，再不会有病。小木屋被叔叔们扛起来抗到肩膀上，朝大山走去。她想，小木屋一定能飞上天，爸爸在天上飞来飞去多好啊！她常常站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希望能看到爸爸的小木屋在空中朝她飞来。 “清华，爸爸就睡在那里面。”蒙凯指着巴图其林的坟。 “妈妈，爸爸的小木屋就在那里面吗？” 蒙凯点点头。小清华很失望，爸爸的小木屋怎么会在土堆里。 “清华，把弟弟们喊过来，妈妈给你们讲爸爸的故事。” 一听说妈妈要讲爸爸的故事，清华立刻大喊起来：“北大，北航，南开，快过来！妈妈给我们讲爸爸的故事！” 四个孩子齐刷刷站在巴图其林的坟前。蒙凯蹲下身，指着坟墓对孩子们说：“这里边睡着你们的爸爸，来！给爸爸磕头！”她教着孩子们磕完了头，让他们坐到自己身边。 “妈妈，爸爸为什么睡在这里？”北航稚嫩的声音让她又一阵辛酸悲戚，她强忍着悲痛和眼泪说：“爸爸在这里守护大山和森林，保护我们！” “妈妈，昨天朝克爷爷还给我讲爸爸打大灰狼的故事，爸爸可勇敢了！我讲给你们听！” 清华那稚嫩的声音在爸爸的坟前响起：“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黑夜，草原上刮起了可怕的白毛风，把羊群刮到了草甸子里，朝克爷爷和爸爸守在羊群边，他们冻得直打哆嗦。就在这时羊群的边上忽然出现了好多好多可怕的闪着绿光的眼睛，朝克爷爷大喊一声：‘大灰狼来了！’爸爸一下子跨上马背，一只手拿着打狼的大棒子，一只手握着套马杆，向狼群勇敢地冲去。只见爸爸向那头最大的大灰狼的脑袋挥起大棒……” 清华学着朝克爷爷的语气和样子，“只听咔嚓一声，大灰狼一下子滚到地上嚎叫起来。其余的大灰狼看到那只狼被打得满嘴喷血都吓坏了，撒腿就跑。说时迟那时快！爸爸双手举起套马杆向逃跑的大灰狼追去。大灰狼哪能跑得过爸爸，就见爸爸挥起套马杆一下子又套住一只好大好大的大灰狼。大灰狼被爸爸拽到马肚子底下，这时候爸爸的黄骠马腾空一跳，抬起后腿就把大灰狼给踢死了……” 听着女儿绘声绘色讲爸爸的故事，蒙凯辛酸地流下了眼泪。她怕孩子们看见，连忙将头扭到一边，遥望着罕山的顶峰。巴图其林的音容笑貌以及许许多多往事在她的脑海里一幕幕闪现出来。暴风雪中他救下自己的性命，山洞里他与她生死与共，寒冬腊月他为她千里寻医，当她被恶魔强暴之后，又是他挺身而出，直至搭上自己的生命。“巴图，你是为我而死的啊！……” “妈妈，你在听我讲爸爸的故事吗？”小清华认真地问妈妈。 蒙凯中断了痛苦的回忆，苦笑着回答女儿说：“好孩子，妈妈在听！” 她哪里在听，她的心被往事占得满满的，她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那年夏天，她大病初愈，为了让她高兴，巴图其林把她带到美丽的陶林诺尔，在青山绿水之间，在花的海洋里，在清澈的湖水边，他为她捉水鸟，掏鸟蛋，采鲜花。他用蒙古袍兜着一窝黄茸茸的小野鸭子放在她面前，他那憨憨的样子至今还那么鲜活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此刻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她下意识地四下寻找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小清华稚嫩的声音传进她的耳膜，才让她回到现实中来。小清华继续讲着爸爸的故事，三个弟弟听得如醉如痴。蒙凯惊讶不已，她没想到小清华故事讲得这么好。 这时候，坟头上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将她放在那里的花束卷起直吹到他们母子身边，夹杂着一股尘土。蒙凯急忙把几个孩子搂进怀里，心中不免一惊，暗暗思忖，莫不是巴图其林地下有知，知道我们来看他？ 旋风很快刮过去了。蒙凯站起身又走到巴图其林的坟前，说：“巴图其林，你听见女儿讲你的故事了吗？我和孩子们都非常想念你！” 回来的路上，蒙凯心中惆怅不已。可是看到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特别是小清华的故事又让她激动不已，她没想到四岁的清华语言表达能力竟这么强！她知道清华常常给弟弟们讲故事，可她从来不曾听过，因为她没时间听。这孩子真是太聪明了！记忆力超强，教她什么一遍就会，而且对什么都好奇，常常有问不完的为什么。这小丫头，到底长了个什么样的脑瓜？ 当蒙凯赶着勒勒车往回走的时候，在罕河岔口的地方，她望见从公社方向驰来一匹快马。离老远她看不清来者是谁，但从那匹马急驰的速度，可以想见来人一定有什么急事。也就那么几分钟，骑马的人就到了近前，马上的人勒住马嚼子，在她的四周绕了一圈儿才慢下来。来人是知青副队长夏雷川。蒙凯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莫非这队长又要实行什么惩罚？但看他一脸喜气洋洋，好像没什么恶意。 这个一向把她看作坏分子和敌人的知青队长，今天一反常态，竟然破天荒夸奖起她的孩子：“孩子们真可爱，他们一定很聪明吧？” 蒙凯不置可否。他今天的举动让她大惑不解，满腹狐疑，不知道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蒙凯只对他苦笑着咧咧嘴，算是做了回答。 夏雷川和她并行了几步就又打马而去。看着这个喜形于色的知青队长远去的背影，蒙凯心想，什么事让他兴奋得连在我这个坏分子面前都掩饰不住自己？ 勒勒车慢悠悠走着，蒙凯跨在车上，遥望远去的知青队长，心想，我什么时候也能遇到点儿好事？刚刚这么一想，心头忽地一紧，当面有成人之美，说不定背后就有杀人之心！这个知青队长今天这么反常，一定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下想着，手不由自主使劲拍着拉车的牛，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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