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蒙凯赶着牛车往大队部送牛粪的时候，巴图其林被送回了家。这时候乌尼尔大婶正和娜仁花给孩子们喂奶粥。听见拖拉机的声音，娜仁花急忙出了蒙古包，看见阿爸和航盖大哥正从拖拉机上往下抬着一个人，就跑过去帮忙，跑到近前一看马上惊叫起来：“阿爸，你们把什么人抬回来了！吓死人啦！” “这是你巴图其林大哥！” “巴图大哥？”娜仁花上前一步停在巴图其林面前。看着眼前这个像骷髅一样的人，她惊呆了，直到巴图其林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喊着她的名字，从那声音里她才确认这就是巴图大哥。娜仁花大哭着跑回蒙古包。 巴图其林被抬进蒙古包。乌尼尔大婶愕然地看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巴图其林，端着的碗从手中滑落下来，又从她的膝盖上滚到地下，奶粥泼了一身，竟全然不知。她哆嗦着爬到巴图其林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巴图，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老天有眼，害你的畜生是要遭报应的！” 朝洛蒙吓得哭了起来，小清华更是害怕地爬到娜仁花的身边一动也不敢动。紧接着三个婴儿的哭声也加入进来，蒙古包里哭成一片。航盖擦着眼泪出了蒙古包，来到拖拉机前，吩咐司机先走，他要留下来陪陪他的朋友。 这时候蒙古包里传出娜仁花带着哭腔的声音：“阿妈，蒙凯姐姐快回来了！不能让她看见巴图大哥这个样子！” “都别哭了！”朝克说着站了起来。 “我去拿剃头刀，先给他剃剃头。” 乌尼尔擦去满脸的鼻涕眼泪，吩咐娜仁花：“回去把你阿爸那件蓝袍子拿来。” 剃去了蓬乱的头发，娜仁花又为他仔仔细细洗了头脸，换上了朝克大叔的蓝袍子，航盖又把自己的黄腰带给他扎上，巴图其林顿时精神了许多，又喝了些肉粥和奶茶，脸上微微有了一点红润，人也有了些生气。 航盖坐在巴图其林身边，抽着烟吐出浓浓的烟雾说：“我本想把他留下养一段时间再送回来，可巴图死活不干，急着回来，他不放心媳妇和孩子们。” “还是送他回来的好，留在你家被那些坏蛋知道了，除了你受牵连，他们还会折磨他！旺钦书记不是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吗！” “公社有卫生院，医生能给他看看病。” “卫生院敖医生也被专了政，剩下那两个就会往人屁股上捅几个针眼。回了家有玛尼喇嘛给他治病。” “阿爸，你糊涂了！玛尼喇嘛也在劳动改造，他们不许他再看病！” “哦！”朝克沉闷地一口接一口抽烟，好半天没说话。 “航盖，蒙凯快回来了，你扶我坐起来，不能让她看着我躺在那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蒙凯还没有到家。整整一天没吃一口东西，她饿得心发慌，腿发软，坐在勒勒车上连甩缰绳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又惦记着孩子们，恨不能一步到家。她无力地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对拉车的牛说：“老黄牛啊！你快走，孩子们在等着我呢！” 已经看见蒙古包里透出的灯光，蒙凯终于无力地透出一口气。就在这时她听见娜仁花的喊声，并且迎着她跑来，“蒙凯姐姐，巴图大哥回来了！” “真的？”蒙凯心中一阵惊喜，兴奋得忘了饥饿，急忙下了车，把牛缰绳递给娜仁花，跌跌撞撞朝蒙古包跑去。 进了门却没看到巴图其林在哪里，她四下寻找着，小清华用稚嫩的声音喊着阿妈，她都没理会，目光迅速地环视着包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靠着哈那的那个男人身上。 “这是谁？这难道就是巴图其林？”她茫然地问着自己。直到娜仁花进了门，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娜仁花，巴图其林在哪里？” “蒙凯！” 靠在哈那上的那个骷髅似的男人叫着她的名字。她的脑袋嗡地一响，双腿发软跌倒下来，娜仁花急忙扶住她。虽然凭目光没能认出自己的丈夫，但那声音使她确信那具骷髅就是巴图其林！过了好长时间，也许在她的心中已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她才慢慢缓过气来，无力地问了一句：“巴图其林，你是人还是鬼？” 蒙凯浑身瘫软，娜仁花母女把她扶坐到巴图其林面前。 来到草原近四年，无论遇到多少磨难，她都没像今天这么大放悲声，这么失态过。无论多少苦楚她都把它们憋在心里，由心灵去承受，在时间的隧道里让它们去释放。今天她再也承载不了这过度的伤痛了。巴图其林不在的十多个月里，她一个人苦苦地撑着这个家，艰难地养育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让他们和自己一起等待着巴图其林的归来。可是苦熬苦盼等待回来的丈夫却成了一具骷髅。她不敢再看一眼丈夫，她预感到可怕的未来就像魔鬼般等待着她！ “闺女，咱们的人回来了，一家人团聚该高兴啊！”乌尼尔大婶边为蒙凯擦着汩汩的眼泪，边安慰她。 “蒙凯，只要巴图能活着回来，就是喜事，大家一齐想办法尽快让他恢复过来。”航盖也安慰她。 “哼！天无绝人之路！姑娘，你别着急，天一亮我就去找玛尼喇嘛，巴图的命大，会好起来的！” “蒙凯，别哭了，别吓着孩子，我没大事。” 她止住哭声，抓起巴图其林的手，那鸡爪子似的大手又使她一阵难过，就又哽咽起来，“巴图，是谁这么狠毒，把你折磨成这样？告诉我！” 巴图其林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航盖扔掉手中的烟蒂坐到朝克跟前说：“大叔，咱们合计合计，明天怎么去找玛尼喇嘛。” “玛尼喇嘛在石头山，要找他得想个法子。” 航盖沉思着，半晌没说话。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使劲揪着刚长出来的胡须。一会儿他问道：“大叔，现在那十几个知青住在哪儿？” “除了两个女的住在配种站附近，其余都下了包，住在牧民家。他们跟着牧户都在郭城山那一带，一时半会儿来不到这儿。毛盖那王八小子现在连家也不回，醉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稍稍明白点儿的时候就去找毛一亨的老婆鬼混。” “大叔，你这儿还有酒吗？” “有！” “明天我去大队部陪他喝酒，我把他灌醉，不让他离开那儿半步。娜仁花去配种站盯着那两个女知青，给她们送点奶食品，去找她们玩儿，把她们缠住。大叔，你明天一早就直奔石头山，把玛尼喇嘛接来，看完病马上把他送回去。咱给他们来个人不知鬼不觉！” “好！好！好办法！就这么办！”一家人赞许着航盖的妙计。 朝克大叔说：“时候不早了，计策也想好了，就让他们早点歇息吧。” 人们走了以后，蒙凯仍然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巴图其林，她仍然无法相信，这个骷髅般的男人是她的巴图其林。直到巴图其林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蒙凯，让你和孩子们受苦了！我回来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还让你受累。” 蒙凯无言地流着泪，然后起身把巴图其林扶着躺下，坐在他身边。巴图其林伸出那双骨瘦如柴的大手抓住妻子的手，这双手变得越来越粗糙，巴图其林心疼地抚摸着。蒙凯又忍不住问：“巴图其林，是什么人对你这么狠毒？告诉我！” “都过去了，别再提它了，只要能见到你，我死也甘心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已经感到很累了，又困难地喘着气说：“蒙凯，你一天没吃东西，先吃饭，别饿坏了身子骨。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这个家就靠你来撑着。去拿饭，我陪你一块儿吃。” 蒙凯怕丈夫担心，只好盛了碗粥端到巴图其林面前，“你先吃点儿，快把身体养好，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她把粥喂进丈夫嘴里。 “我自己来。”蒙凯端起碗，就着苦涩的泪水一口口喝下那碗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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