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玛尼喇嘛给四个孩子看完病已是后半夜，北斗星已经西移西下，他就在朝克的蒙古包留宿下来。在昏暗的油灯下，两个老人忧心忡忡，朝克问：“孩子们不打紧了？” “孩子们的病不打紧，吃了我的药，明天就不碍事了。可是蒙凯姑娘的身子骨虚弱得很，她可能撑不住了。” 朝克一边抽烟，一边忧虑地说：“那姑娘一个人带着那么小四个孩子！乌尼尔又不在，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关照人，娜仁花两头跑，一刻也不得闲。眼下又要接羔，两群羊一千多只，我恨不得再分出两个身子来。” “朝克，我就在你这儿住几天，帮帮她。” “老伙计，篝火能把寒冷驱散，好心肠能把人心焐热！” “谁家没个灾没个难的，当年要不是葛根师父收留我，我怕早喂了狼！” “唉！玛尼，人若都有你这副好心肠，巴图其林也不会遭大难了！” “怎么？”玛尼喇嘛心里咯噔一下，“巴图出事了？” 朝克往玛尼喇嘛身边凑了凑，回头看看两个熟睡的儿子，小声说：“这话，我对谁也没说过。”玛尼喇嘛全神贯注，将头探到朝克面前：“你快说！” “年前，我去了趟公社，听芒来说，旺钦书记已经被打死了！” “啊！”玛尼大吃一惊。 “关布书记的双腿被打断。巴图其林被押到旗里，更是凶多吉少啊！” “就算是内人党也不该打呀！”玛尼喇嘛愤慨至极。 “小声点儿！小心孩子们听见了，不留神说出去，被毛盖那杂种听了去，那家伙像条疯狗胡乱咬人。你是喇嘛出身，可别被他暗算了！” “他要是连我也加害，那他就丧了良心！你还记得不？那年他骑马拖了镫，被马拖得血肉模糊，我不救他，他早就变成白骨一堆了！” “这种畜生还讲良心！要讲良心，他就不会加害巴图其林。他的二小子是巴图其林连着砍死两条狼，才从狼嘴里夺回来的！” “行善者降百祥，天神保佑；作恶者降千灾，鬼神祸之！阿弥陀佛！” “唉！巴图要是有个好歹，蒙凯今后的日子咋过？看着他们母子真叫人揪心呐！” 玛尼喇嘛重重叹了口气，“都是命里注定的因果啊！咱们能帮她多少就帮多少吧！”两个老人叹着气，带着担忧吹灭了灯。 蒙凯一夜没睡。孩子们吃了玛尼喇嘛的药，不久就退了烧，平平静静睡着了。她一刻也不敢合眼，生怕再有什么变故。娜仁花搂着小清华开始还跟她说话，不一会儿也没了声。她往炉子里加了些牛粪，呆呆地看着那些上蹿下跳的火苗。火对人类是多么重要！昨天要是有火，就不会让孩子喝冷牛奶，也就不会发生让大家揪心恐慌的那一幕。火又能害人性命，它活活烧死了老额吉。水火无情啊！可是，水火是人类须臾不可或缺的物资。一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蒙凯不由得浑身发冷发麻颤抖起来，赶忙往灶膛里又塞进许多牛粪。 蒙凯坐在火炉旁想着自己来到草原以后发生的种种不幸，越想情绪越低落。她不知道今后等待她的又将是些什么沟沟坎坎，不知道自己的光明在哪里，她更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将由谁来掌控。想着想着不觉天明，就抱起那堆脏东西，端着脸盆悄悄出了门，朝河边走去。风仍然很猛，她不得不低头弯腰前行。走到河边，捡起昨天砸冰的那块石头，狠命砸向冰面，一连砸了十几下，才砸开一个窟窿。蒙凯拿起脸盆伸进冰窟里，立刻，刺骨的冰冷像钢锥般刺向全身。舀出一盆水，赶忙把手放到嘴边哈点热气，然后又将手伸进脸盆搓将起来。不一会儿，她的两只手就冻得通红通红，待洗完一堆脏衣服，双手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 当蒙凯端着脸盆走回蒙古包的时候，玛尼喇嘛正站在门前，看见她从河边走回来，又端着一盆湿衣服，吃惊而生气地埋怨说：“姑娘，这么冷的天，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跑到河里去洗衣服！” 蒙凯笑笑说：“大叔，不碍事。” “你懂什么！这要坐大病的！” 蒙凯看玛尼喇嘛真的生气了，没敢多说话，赶忙进了包。 娜仁花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看见蒙凯端着一盆湿衣服进来，也噘起嘴生气地埋怨说：“蒙凯姐，你就这么糟蹋自己！”说完走过来抓起蒙凯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娜仁花，蒙凯姐没那么娇气。你知道吗？在内地有许多人喜欢冬天游泳以此来锻炼身体。” “我不信！连我们不怕冷的蒙古人到了冬天都不敢用冷水洗脸。别忘了，你得过一场大病！差点儿……”下面的话她没说出来。 “蒙凯姐命大着呐！姐姐有你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妹妹，不会有事的。”她从娜仁花怀里掏出手，放到她的双颊上说：“暖和了，快去给阿爸烧茶吧。” 娜仁花刚一出门，立刻惊慌失措失声叫喊起来：“阿爸，黑……黑风暴……来……来了！” 蒙古包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只见黑风暴像没有边际的乌黑波涛，铺天盖地，在巨大的旋涡推动下向罕山、向他们居住的洼地卷来。朝克立即大声指挥：“娜仁花、索伦巴特尔，快跟我去拴牛拴马！朝洛蒙！把狗圈进羊圈！蒙凯！你和玛尼喇嘛把炉火打灭！盖紧包盖！” 除了四个婴儿，所有的人都被朝克派了紧急任务。大家呼喊着，忙碌着，奔波着，牛马拴到了粗壮的大树上，十多条狗进了羊圈，在羊群旁边跑来跑去。炉火弄灭了，炉筒子也拔下来，蒙古包顶盖被玛尼喇嘛牢牢捆在哈纳上。当人们刚刚忙完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可怕的黑沙波涛卷着浓浓的沙粒、碎石、蓬草、枯枝以及草原上形形色色的垃圾污垢横扫到眼前，人们忙不迭逃进蒙古包紧闭起包门。朝克蹲在门前，撩起毡门帘从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天地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沙石敲打着蒙古包发出咚咚咚极其沉闷的响声，像是要把蒙古包砸裂撕开。蒙古包外牛吼，马嘶，羊叫，狗吠，林涛，乱成一片。这一刻，蒙凯觉得整个世界就要毁灭。她在书本上读到过对台风、龙卷风的描写，也读到过对海啸的可怕描述，但是，她从来没想到一向平静的草原也会刮起如此可怕的黑风暴，黑风暴足足有十二级台风那么猛烈。 躲避在蒙古包里的人们心惊胆战，朝洛蒙吓得哭起来，紧紧抓着姐姐的胳膊不敢松开。蒙凯和娜仁花一头一个拼命护着襁褓中的孩子。索伦巴特尔跪在阿爸身后，双手抓住阿爸的腰带，生怕阿爸被黑风暴卷走。玛尼喇嘛手拿念珠，双目紧闭坐在那里。 不一会儿，黑风暴把蒙古包里也搅得昏天黑地，呛人的尘霾使人喘不过气来，大人孩子都剧烈地咳嗽起来，蒙凯赶忙用被子蒙住孩子们。 足足两个多小时后，外面的天才渐渐有了亮光。黑风暴的风头终于移走，蒙古包里的人们也终于喘出一口气来。大家互相看着，每个人浑身上下集满了灰尘，蒙古包的围毡和地毡已经看不出白色。蒙古包外狂风仍在怒吼，天空继续飞沙走石。朝克推开门一步跨出蒙古包，站在包外大声命令说：“你们谁也不许出来！” “阿爸！外面危险！”娜仁花呼喊着就要冲出去。 “姑娘，你好好待在包里，我去陪你阿爸。”玛尼喇嘛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跨出蒙古包。 朝克顶风弯腰艰难地朝牲畜走去，粗砺的沙粒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无数根钢针刺向脸庞。他抬起一只胳膊护住头脸，腰弯得更低，头几乎碰到膝盖，终于一步步挪到羊圈旁。勒勒车和柳笆仍然牢牢捆绑在一起，但是车上的牛粪不翼而飞，车围子也不见了踪影，车轱辘底下塞满了沙石、枯枝、蓬草、碎骨头。羊圈里的羊头扎地挤作一团，羊背上驮着厚厚的尘土沙石，好在羊都挤在一起，共同承担了压在它们身上的重量。十多条狗竟然将头扎进羊肚子底下，死死地趴在地上。羊圈没有松散，羊群没有损失，朝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转过身正要朝牛马走去，一抬眼看见玛尼喇嘛就在他身后，马上大声说：“老伙计，你不该出来。” “两个人好有个伴儿。”玛尼喇嘛也大声回应，他们的声音很快淹没在狂风里。 朝克一眼看见他的坐骑红鬃马不见了，心下一惊，几步来到近前，才看见红鬃马是挣断了缰绳跑走的。他陡地沉下心，一阵难过，红鬃马凶多吉少，十有八九不会活着回来了。再一看，十几头牛紧紧挤在一起，像铜墙铁壁，黑风暴没能撼动它们。其余几匹马由于夹在牛群中间，没敢和黑风暴抗争，幸免于难。 “损失不大！” “你说什么？”玛尼喇嘛听不见。 “我说损失不大！” “朝克，黑风暴斗不过你，它输了！” “走！回去！”两个人肩靠肩走回蒙古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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