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们还一边闹一边等待，做着升学梦，以为不久就会书归正传，可是践霜履冰，冬去春来，仍然四海翻腾五洲震荡。校园里书卷气烟消云散，书生做了司令，造反的巨纛在教学楼上飘扬。 明知复课无望，我隔三差五还是要到学校去看看。一是对求学还未完全死心，另外是心里很深的地方隐藏着一个强烈的希冀。相信很多人的中学时代，这个情窦初开的年龄，心中都有一个暗暗倾慕的异性。这种暗恋非常单纯，强烈而甜蜜，就希望天天看见她，有她在眼前，就感到喜悦，感到万物美好，甚至连那些枯燥的数学公式也趣味盎然，每日上学路过的这条单调乏味的辟巷也顿成高山流水、柳暗花明的画廊。可就在那年秋天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直到六八年年底，当我和她的名字同时在最后一批下乡名单上公布以后，一天上午，我突然意外地在戏楼后街离学校不远的地方遇上了她。 那年早早的下了一场薄雪，第二天雪霁日出。路上的雪正在溶化，太阳沐浴在融雪的水汽里，地上有自行车碾过的、杂乱的辙印，就如照片上的一样。路南房后墙根下，有少许践踏不到的残雪未化。空气薄寒清凉，令人清醒振奋。但我想着就要下乡，彻底告别学校，告别父母，未来一片茫然。正在思绪如麻的时候，忽然看见那个让我寤寐思之的身影向我迎面走来。我心跳加速，双脚钉在地上。两年不见，她竟有这么大的变化，精致的五官在变得瘦削却更俏丽的脸上分布得愈加均匀，长高了的身形，虽然隔着紫底白花的棉衣，仍无法掩盖如我们当初在坐标纸上描出的曲线方程的图解，那样圆润而流畅的线条。我们对面站住，一阵被初冬冰凉清新的空气冷却了的栀子花香向我弥漫过来。我心醉神迷，无语痴立，久之，久之，忽然说：有你。话出口，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她却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是说下乡名单。知道，她说。问，会去吗？她摇头，我妈有病。我酝酿良久，积蓄了最大的勇气，说，那我也不去！这在今天的孩子看来一定非常可笑，若是他们，一定会不用走心就大声喊出那三个让世间所有男女惊心的字来，甚至说不定会直接用肢体语言表达了。但在当时，这已经算是一个痴情的大男孩所能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和说出的最疯狂的话了。惜乎，生不逢时！ 那一刻，她定定地注视着我，我从这双美眸里看到了吃惊、感动、幸福、遗憾、哀怨、怜悯等等复杂的内容。半晌，她说，不行，那究竟会怎么样呢？还是去吧。我说，那你呢？会怎么样？她咬着嘴唇，两腮涌上潮红，低声说道，女的总会好说一点儿吧！说罢低头快步走开了。我很傻，一时没有明白她的话什么意思，等我琢磨过来，她已经走远。 何处，高音喇叭里传出一支叫做《远飞的大雁》的歌。平心而论，整日整日排山倒海的进行曲中，这歌的曲调说得上悠远深长，还带着一丝忧伤。在这歌声中，在那个雪后晴朗、微寒的上午，天上挂着一轮苍白的太阳，我呆立在戏楼后街溶雪的路上，伊人去后，暗香朦胧里，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连同我的学生时代和玫瑰色的梦想，慢慢消失在这条小街的尽头。 我恍惚看见有一扇大门，在我面前缓慢而沉重地关上。门后景色旖旎，鸟语花香。 从那以后，我不记得再走过这条街巷。 乡下的冬天似乎早在那里等着我们，阴风怒号，比城里冷多了。在凌烈的北风中，村里派来的贫农代表老武带领我们挖沟。老武虽然一字不识，但我们都叫他武老师。武老师人很好，说你们都没有下过这力，歇会儿，歇会儿！我们就靠在沟里背风的一侧闲聊。一个知青突然朝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巴，恨道：我他妈贱！不在家好好待着，偏要上那破民办中学。学那些x+y有啥用？不然说不定我现在也能找到工作，不用在这儿受这个吊罪了！ 他的话得到所有人的赞同，我们纷纷咒骂自己曾经的愚蠢，悔恨得捶胸顿足，以头抢地。这时忽然天上传来一阵啊啊的哭声，一只雁，不知道是受伤还是失群后饿的，在寒风中趔趄着翅膀，一边挣扎，一边绝望地哀嚎。忽然它好像终于筋疲力尽，打着旋，几乎是摔了下来。我们都站起来，朝大雁坠落的地方呆望，突然武老师一个箭步从沟里跳出去，朝大雁坠落的地方跑，就在只剩几步远的时候，那只雁鼓起了全部生命的力量，扑棱几下翅膀，竟然重新飞起来，冲上天空。 武老师一步一望天，遗恨无限地走回，跺着脚说：哎！少说也有五斤哩！ 我心里却忽然就想起一首诗：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 后来我想，生活假设能再来一回，我会怎样选择呢？还会去上那个破民办中学吗？ 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在那次相遇后，我会不顾一切地践行自己的诺言——我承受不起再次的心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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