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山泉 安宁檬 在几十年的走走停停中，随着阅历的增厚，许多往事已淹没于尘埃，或褪去了色彩，而那一眼山泉，却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清晰、明丽。 那是爷爷老家乡下的一眼山泉，在村子旁边的一个小山坡上。泉水清澈透明，经年不息汩汩地往外冒。泉口也就水井那么大，泉底铺着五色的小石子，晶莹剔透。泉边四季野花围绕，特别是一种叫刺梨的灌木，常把粉嘟嘟的花朵伸展到山泉的水面上，粉红的花瓣中间密生着一圈金黄色的花粉，印在水中尤其喜人。刺梨的果是黄灿灿的，虽然它表皮有刺，吃起来还有些酸涩，依然挡不住孩子们的馋嘴。山泉的水面上长期悬浮着一个红色带把的陶瓷杯，路人从那里过，就用陶瓷杯舀水喝。 在还没有我的时候，有一天，奶奶在泉边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衣衫褴褛，腿有残疾，走起路来有些跛，脸很脏，但眼睛却如泉水样的清澈，且极富警惕性。见她守着山泉水喝了一天了，粗糙的手采摘刺梨，用指甲刮了表皮的刺，大口大口地吃。奶奶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她除了说自己姓周，没爹没妈，其他一概不知。奶奶问她是否愿意跟她回家，女孩机灵的眼睛把奶奶看了好一阵，才点了两下头。从此她成了家里的一员，爷爷奶奶叫她周儿。 爷爷在县城里开着一间商号，不久就把奶奶和周儿都接到了县城去住。周儿帮着做些家务事。她成年后，爷爷奶奶曾对她说，你喜欢到哪里去就尽管去，不一定留在我们家里。周儿却哭着求爷爷奶奶不要撵她走，说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家。可女孩子总得要嫁人的吧，爷爷奶奶就张罗着给她找个好婆家，可不是人家嫌她跛脚，就是她看不上人家，几年下来，她年纪也大了，干脆就铁了心一辈子不嫁了。后来家里添了孩子，周儿就晋升为周妈了。 在几经风云变幻之后，爷爷的大商号没有了，全家搬出了大房子。一些原来在爷爷面前点头哈腰、现在却吆五喝六的人，撺掇周妈说：“跛子，你看你在他家被剥削得腿都跛了，现在他家都成这样了，你还呆在这儿干啥，赶紧走啊！”周妈因为经历的缘故，从小很有自卫能力，平常和和气气，可谁要惹恼了她，她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据说这时她就瞪着她那如桂圆核一般黑而圆的眼睛，指着那人的鼻子骂：“把你喂肥了你倒变疯狗乱咬人，在这儿胡说八道！老娘生下来就这样，跛子咋啦，总比你狗腿子强。我想在哪就在哪，关你屁相干！你倒少在我门前乱叫，再乱叫我把你腿打得比我还跛。”说着便绰起一根棍子拿在手里，吓得那人撒腿就跑。 左邻右舍都知道周妈不好惹，她没文化，跟她讲大道理是讲不通的，她又啥都不怕，人家拿她没办法，也就不管她了。奶奶曾对她说，现在家里是不太好过，你出去找个好点的地方吧。可周妈说，就是吃糠咽菜、住茅草房我也要跟你们在一起。 当我记事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什么大商号，爷爷仅开着一间小杂货铺。店铺里安放着一副L型的黑漆柜台，我觉得它像长在地上一样的坚实。一个木刻的小狮子牢牢地蹬在柜台转角的角尖处，我常常像骑木马一样坐在那个角上，双手抱着小狮子的头，大人就放心地在旁边做事。柜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装着爷爷经销的白糖、红糖、盐巴、烟丝等东西。柜台向外的两边留出客人站立的地方，对着墙的那边还留了一条过道，那是通往我们住房的通道。过道顺墙放了一张六条腿的、和柜台一样长的黑漆条凳，和我的身子一样宽，客人常坐在那里抽烟、喝水，那也是我常午睡的地方。铺面的门板是十多张编了号的实木板，叫铺板，每天开门时爷爷把它们一块块取下来，按顺序放好，晚上关门时又一块块安上去。 奶奶告诉我爸爸妈妈到远处的大城市做事去了，家里就是爷爷奶奶周妈和我，在我的印象里，周妈比奶奶年轻很多，但比妈妈老很多。因为周妈腿不方便，奶奶都分派她一些较轻的活儿，稍重些的家务事、如爷爷不在店里时上下铺板等，奶奶都自己去做，当然周妈看见了也赶紧去帮忙。其实家里两个女人走路都让我担心：周妈是跛脚，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奶奶是小脚，我老担心她像圆规似的站不稳。但奶奶好像从没摔倒过，而周妈走路还挺快的。 有了我以后，周妈的主要工作就是带着我玩。她常抱着我坐在长凳上讲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在很久以前，我们家有好多人，还有一个院子，院里种着桢楠树、黄果树……”我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喜欢柜台上那个白糖罐子，周妈就抱我坐到小狮子那里去，揭开白糖罐子，用小勺舀一勺白糖喂进我的嘴里，我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爷爷奶奶要打理那点小生意，家里几个人的吃穿用度都靠着它。我和周妈黏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她常背我到街上去转，我不想她背，因她走路一跛一跛的，我在她背上就一上一下的，总担心她和我一齐摔倒，就找机会溜下来。这时周妈就把我搂得更紧，说檬儿乖，不敢下来，下来坏人要抱了你去。 我们住家旁边是城隍庙，晚上特别热闹，有很多小吃摊。我每次走到卖汤圆的摊子前就不走了，嘴上不说吃，但眼睛却盯着热气腾腾的汤圆，都快掉到锅里了。周妈就会从她的贴身衣袋里，拿出她那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布包，解开细绳子，从花帕子里掏出小钱袋，给我买两个汤圆吃。奶奶常说，周妈的钱只有檬儿能用到。我曾经认为周妈是全家长得最漂亮的人，因为她对我总是有求必应。 又一次风暴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去了父母身边读书。听奶奶说，有人指责爷爷，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家里还请佣人。这一次无论周妈再怎么吵闹，也无力扭转乾坤，她也不忍看爷爷为了她在外面受气，就哭哭啼啼地搬去了乡下，回到奶奶捡到她的地方。乡下原有爷爷祖上传下的一个大宅，后来分给了乡邻，只留下了一间侧房，也够周妈一个人住了。奶奶常送些吃的给她，周妈房前有一小块地，种些豆啊菜啊的，也常给爷爷奶奶送些来。 我一到假期就回到县城去，一回到县城就去乡下找周妈。见到周妈的日子总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周妈从早到晚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和她又可以天天黏在一起了。我可以在这里做一个幸福的野丫头，不用去管我的作业，周妈才不会问我的作业呢，等回到城里再去赶吧。周妈恨不得把能找到的所有好东西都做给我吃；收一点花生、向日葵要留几个月等着我回来。 我最喜欢的是到山泉边玩，先把鼻子凑到粉红的刺梨花上，让那淡淡的幽香传遍全身；再小心地拿起那个红色的陶瓷杯子把它通体看个遍，轻轻地用它舀水喝，那冬暖夏凉的甘泉就直沁心扉。然后小心地把杯子放回泉里，还要对着泉水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每天要如此往复好几次。周妈常招呼村里的小哥哥小姐姐带着我，顺着泉边的小路，爬到小山上去玩，她自己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有时小哥哥爬到核桃树上摘下好多核桃，周妈就带着我们剥核桃外面那层厚厚的绿皮，剥得两手绿茵茵的好久都洗不干净，还嘻嘻哈哈地高兴得很。我也从那才知道核桃不仅仅是只有一层硬壳的。有时小哥哥小姐姐们还抓来几只笋子虫，赤褐色的翅膀很好看，周妈会用麦草编成小兜，把笋子虫放里面，我们就摘来南瓜花喂它们。啊，那真是一段幸福时光啊！ 可是幸福并不是永远的。又一个假期我回到乡下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相继去世。周妈的头发也花白了，腿更加跛了，而那眼山泉的水也不再清亮，浑浊得不能喝了，陶瓷杯也不知去了哪里。自然灾害使很多地方物资匮乏。有一天，周妈佝偻着身子，拿出攒了很久的半碗糯米，放在对窝里舂，因为太少，如果用磨子磨，连巴磨子都不够。舂细之后，用不知放了多久的红糖调花生粒做芯子，做了四个汤圆。周妈把汤圆端到我面前，说，檬儿从小最爱吃汤圆了，快吃。我已经有点懂事，说我们都吃。周妈说乖孩子，我早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我心里很清楚她肯定没吃过，也清楚她现在肯定不会吃，就乖乖地端起碗来吃。周妈慈爱地、满脸欣慰地看着我，直到我把那四个汤圆全部吃完。我说不清楚那汤圆是什么味道，有点甜，有点粗，有点酸，还有点苦……直到现在，我想起那四个汤圆，就忍不住眼泪要掉下来。 又一个假期我回去的时候，周妈已变成了一堆黄土，掩隐在一蓬荒草中，就在离山泉不远的山坡上。山泉已经全部干枯，被荒草覆盖。我站在那堆黄土前哭泣，觉得我的欢乐、我的童真、我的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都随周妈去了…… 当我能挣一点钱、又能独立处理一些事的时候，我回乡下请工匠为周妈立了一块碑，上面的落款是：女：檬儿。在我心灵最柔软的地方，永远有一个位置是周妈的。当我在混沌中摸索前行的时候，想到周妈那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睛，就觉得光明是有希望的。 又过了好些年，原来有山泉的那片山坡，已种上了果树，花果飘香。山泉边的那条路也拓宽铺上了水泥，村里的老房子陆续换成了一幢幢的新房。唯有几株刺梨还在原地开着花、结着果，它们把根倔强地埋进土里，将种子一代又一代地播撒在周围的土地上，繁衍至今，让人想起，原来这里曾经是有一眼山泉的。 感谢文友赏读留墨。文友读出了忠厚善良，一定也是贤达良善之人。能在此交流，深感荣幸。 谢谢龙老师赠诗。生活中总有一些东西难以忘怀，特别是那种不加粉饰的最简单最朴素最真挚的感情，更能久留于心灵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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