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学戏 □张翟西滨 看戏 第一次看老戏，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咧！ 1978年春季，我们队上的男女知青跟一些青壮劳力，拉着架子车，带着行囊，浩浩荡荡奔赴双照公社富阳村修筑高干渠，这是上面统一组织的“大会战”。当时以队定位定量筑渠，一天三晌主要是起土、拉土和建土渠，事先得知，前后历时一月，绝对苦力活。我们小队被编为一组，食宿在村上一户农家，男女社员各一间，打地铺，也就是地面铺“一拃高”的麦秸，麦秸上铺床单，一字排开，中间留出过道；十多号人，吃的大灶，颇为艰苦。好在我上高中，“学工、学农、学军”，曾有过住窑洞打地铺之经历，还算适应、知足。理由很简单：其一住的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其二多人挤在一起谝的美；其三收工回来，能吃个热乎饭，偶尔还能见点荤。我发现，繁重的体力劳动，一些年龄大的社员倒头就睡，而我们这些正值血气方刚的知青和年龄相仿的社员，天南海北，东拉西扯，犹如雀儿，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大有“月儿不躲进云层”誓不罢休。 一天，同屋一位中年社员兴冲冲对大家说，“今黑咱到咸阳城去看老戏吧！”我不知啥是老戏，一问究竟。他说，老戏就是各个历史时期编演流传的古装戏，嫽扎咧。我说，那不是帝王将相，“毒草”么？如今已解禁公演咧，听说，看的人多得太，票都不好买。我们知青对戏剧毫无兴趣，什么老戏？更是一无所知，权当耳旁风，一听了之。谁知，那位社员独自骑自行车到城里看戏，半夜三更返回，第二天照常出工，毫不误工。由此，我们都喊他“戏迷”。那些天，吃罢晚饭，只要有戏可看，几乎一场不误、一出不落。一天，吃过头晌饭，戏瘾大的他，竟私自逃工、不挣工分咧，独自去看午场戏，回来刚一踏进门，一声长叹，如同戏词：“唉——，把他家的，今干了件丢人事。”一经打问，原来市人民剧团上演几出折子戏，其中有秦腔名角郭明霞演出的《赶坡》，戏散场，饥肠辘辘的他到对面食堂买肉夹馍，开票时，用他的原话：“给我买2毛钱的郭明霞。”（当年一张戏票2毛钱，一个肉夹馍也是2毛钱）售票员一听，稀里糊涂、一头雾水，显然他还沉迷于《赶坡》的老戏之中，惹得我们哄堂大笑，这一活生生的尴尬事，一度成为我们的笑谈。 每天筑渠，苦不堪言。劳动间歇，那位社员总是情不自禁吼段秦腔，使人叫好连连，轻松许多。我想：白天劳作，夜晚看戏，他咋有那么大的劲？老戏真有那么大的魔力？正在纳闷，他告诉我，今晚大众剧团演《逼上梁山》本戏，去看不。魔法无边，我动心了。吃罢晚饭，我俩各骑一辆自行车，赶20多里路下城里去看老戏，剧院早已座无虚席，我俩买的站票，帷幕拉开，鼓乐齐鸣，布景艳丽，灯光耀眼，那阵势令我目不暇接，特别演员的行头从未见过，大饱眼福，唱词我难以听懂，但剧情心领神会，戏散场顾不得回家，连夜返回驻地…… 如今回味，那年月和现在的时代大不相同。很多老戏尚未解禁。“文革”后，由于长期受到思想上的禁锢，对待像《逼上梁山》这样的老戏有诸多看法，不是把其单纯看成戏剧、看成艺术作品，而是把它和政治紧紧相连。经典的传统剧目，大都涵盖老生、小生、青衣、老旦、小花脸等各个戏剧行当，内容题材也令人回味无穷、津津乐道。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高坡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足迹，每一束光阴都奉献给了黄土地。他们爱好不多，奢望不高，一些人就是“胡胡一响，嗓子发痒。”爱听戏、看戏、唱戏，图个对秦声秦韵的嗜好和精神上的欢愉。 难怪文人感慨：“一朵山花开放在山崖上，它所依赖的是土壤、水分、空气和阳光。如果土壤、水分是物质，空气和阳光就是精神。”因此，秦腔也好，老戏也罢，皆是“赳赳秦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空气和阳光。 这正是：拨乱反正，春回大地；百花齐放，解禁老戏；《三滴血》，《火焰驹》；经典剧目，如痴如迷。当年会战，修筑大渠；全然不懂，啥是老戏？有个社员，人称戏迷；直言相告，是古装剧；白天劳作，夜晚看戏；长途奔袭，跑到城里；半夜回来，哼哼唧唧；天明出工，照样卖力。区区老戏，如此魔力；非要拉我，看一出戏。吃罢晚饭，骑车同去；《逼上梁山》，座无虚席；买的站票，鸡群鹤立；帷幕拉开，鼓乐响起；五光十色，舞台绚丽；演员行头，眼花迷离；一招一式，神采奕奕；唱念做打，云里雾里；几经指教，大致清晰：老生小生，老旦青衣；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戏曲行当，传统魅力。祖祖辈辈，汗洒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奢望不高，图个兴趣；不管秦腔，还是小戏；花开三秦，点缀大地；板胡走起，吼上一曲；快活神仙，喜不胜喜！ 学戏 插队期间，我曾一本正经学过戏。 压根儿，我对戏剧毫无雅兴，即便八个样板戏看了多少回，大都学校组织包场（包一场样板戏电影，每位学生仅掏2分钱的门票；至今回想，岂知能否包住电费钱？），要么“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无所事事，打发光阴。 一次，大队要排练戏曲节目，活跃群众文化生活，挑兵选将，硬是从知青中挑选了几位，其中有我，闻听㒎（sa）（陕西方言：指头的意思）大，对戏曲表演“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一再申辩不懂不会。大队干部做我的思想工作，谁天生就懂，不会就学嘛。旁的知青私下劝我，排节目是个轻松活，也少不了工分，咱权当玩一回！我动心了。谁知，要排演一出秦腔小戏（当时很时髦也流行），拿到蜡纸刻出的小戏脚本，我如坐针毡，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无心翻看脚本，一心打退堂鼓。大家你一言，他一语，蛮冲我发脾气：“碌碡都拽到半坡咧，你咋能退么？”真是哑口无言、强人所难，赶鸭子上架咧！思前想后，我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坚持排练。 毕竟有人指点。教我们的老师，一男一女，皆为中年人，唱念做打、样样在行，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其中那位男教员，是村中家喻户晓的行家高手，颇有名气和故事。传说只要省城的戏曲研究院排演一出新戏，他会自备干粮，小住西安，一出不落，连看几场。可谓，戏迷无人比，戏瘾比天大。 那时候，没有固定的排练场地，今在社员院落，明在大队部，后又跑到村中小学，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正是这段历练，使我对秦腔、眉户戏曲知识，有了认识和解读。秦腔唱腔包括板路和彩腔两部分，有欢音和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秦腔特色，深沉哀婉、慷慨激越，适合表现悲愤、怀念、凄哀的感情；欢音腔欢乐、明快、刚健、有力，擅长表现喜悦、欢快、爽朗的感情。板路有二六板、慢板、箭板、二倒板、带板、滚板六类基本板式。彩腔，俗称二音，音高八度，多用在人物感情激越、剧情发展起伏跌宕之处。分慢板腔、二倒板腔、带板腔和垫板腔四类。凡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是彩腔，均用假嗓。名曰“唱乱弹”。眉户又作“迷糊”，是我省的主要戏曲剧种之一，盛行于关中地区，眉户的曲调甚为丰富，其伴奏乐器以三弦为主，板胡、海笛辅之。 真嗓、假嗓、曲牌、曲调等必备演唱技法学会后，接下来进入单打独斗，确定角色的阶段，现代小戏角色不多，也就四五位，我深知自己进不了前五，果不其然，一番较量，我和另几位落选，但又脱不了干系，非要安排落选者清唱一段，教员放话咧，八个样板戏等名曲名段随意选，秦腔、眉户两种形式任意挑，每人必来一段，我估摸：一来用教员的话说：“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一圈”；二来劳心费神排练一个月咧，总要给大伙儿有个交待，要么岂不落人口舌？ 秦腔俗称“挣破㒎（念sa）”，我真唱不了。但对眉户还算耳熟能详，不仅旋律优美，且委婉动听，就说眉户剧《梁秋燕》吧，当年颇为风靡，这出戏以婚姻自主为主题，对农村残留的封建买卖婚姻作了嘲讽和批判，表达了青年一代对幸福家庭生活的憧憬和追求。剧中的梁秋燕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不怕流言蜚语，敢于同旧思想、旧作风作斗争，体现了五十年代初期农村妇女的新的精神面貌。在民间曾有“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一说。剧中梁秋燕由名角李瑞芳扮演，颇受西北地区戏曲爱好者青睐。于是，我选了“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的经典唱段，唱词是这样的：“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样样事我要走在前边。人家英雄上了前线，为保卫咱的好田园。金字光荣匾，功臣门上悬，把他们美名儿天下传！手提上竹篮篮（哎）又拿着铁铲铲，虽然说野菜儿不出钱，总算是娃娃们心一片。秋燕只觉得心里喜，放大脚步我走呀走得急，二嫂说和我一同去，约会好等她在这里！” 该选段理当由女的来演唱，我一个大小伙儿咋选女唱段哩？教员发话咧，戏曲表演嘛，男扮女妆叫反串，反差愈大愈热闹。心想，咱权当“一只猫长了三只耳朵——怪毛(猫)咧！” 节目排的紧锣密鼓，不知啥原因，突然被叫停。我如释重负、心中窃喜，真应了宋·夏元鼎之《绝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问明事由，怪哉？不怪也！一度，农村不少地方都在热火朝天学天津小靳庄“社员能批林批孔，能赋诗，又能唱样板戏”的经验。后来，我从报刊上也看到一首打油诗，题目忘了，诗中有这么几句调侃：“球打赢咧，诗写美咧，戏唱红咧，报登成咧，队出名咧，庄稼务成怂咧！”或多或少使人从中多少悟出点什么。 真的，那年月，运动兴起，狂风暴雨；运动歇息，晴空万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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