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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插笔记】一口香

2015-2-15 16:10| 发布者: 陆鹏九| 查看: 981| 评论: 0

摘要: 【老插笔记】 一口香 陆翀 一 一口香,俗称羊棒,据说是蒙人留遗下的。这种用羊的腿棒骨制作的烟管儿,在后大套极普通。 冬三月,日短夜长,男人们凑在灯前消闲——那当炕亮着的油灯,大多是用学生娃娃的空墨水瓶 ...

【老插笔记】

 

一口香

陆翀

 

 

一口香,俗称羊棒,据说是蒙人留遗下的。这种用羊的腿棒骨制作的烟管儿,在后大套极普通。

冬三月,日短夜长,男人们凑在灯前消闲——那当炕亮着的油灯,大多是用学生娃娃的空墨水瓶儿自制而成;缠上一截儿细铁丝,把小瓶儿固定在尺半高的木头削成的灯柱儿上;燃煤油,比起当年用残破渍垢的灯碗儿,“麻油油点灯半炕炕明”的光景,显见得是一大进步了。——当然,要是闹饥荒,没钱买煤油,就得续添从加工厂、机耕队淘换来的废柴油;那可就免不了烟气大,觉见呛了。

人们左手持羊棒,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探进烟钵钵,捏起一撮烟丝(原是经过特制,压成板状,包在油纸里的。只是,贵贱得花钱买回;近两年钱紧,人们多以自种的烟叶,揉碎代之),借着手汗的潮气儿,揉成不大大的烟球,往羊棒的铜泡儿上轻轻一按,就着如豆儿的灯火点着,深吸一口,再把羊棒朝外首偏下稍微一转,猛地一吹,烟球儿的余烬,便“啪”地一声窜出铜泡儿,沿着抛物线的轨迹,流星般地陨落在黑暗中了。那眯细着眼睛深深吸进的一口烟,香彻心脾,所以,人们又冠之以雅号,美其名曰“一口香”。

就这样一吸一吹地、一口接一口地“香”着,又解瘾,又解闷儿,越抽越来神儿。寂寞寒冬的长夜,劳顿三夏的黄昏……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又一年,就这样一吸一吹地,不知不觉地打发了。

人们贪恋这一口,倒不全是为了消闲。后大套苦重,挖渠苦,淌水苦,……劳苦倦极,抽上一口,解困乏、去湿气。烟油子味儿冲,夏天在野滩上,还可以防咬驱蚊,连蝎子也不敢近身。羊棒用得年长了,磨操得光溜溜地,骨髓腔里渗满了烟油儿,看上去紫红透亮,如红玛瑙一般,煞是喜人。早年间,歹毒的地主还劝诱长工抽大烟。风里雨里,场里地里,吆牛断马,犁锄耙磨,一年下来,只给几两大烟土。老李庚的爹就是抽上大烟后,闹得营生也做不成了,还欠下一屁股债,临了被地主邬二毛赶走。那年,李庚虚岁十四,是被扣下抵债的。

 

 

一九六八年是我在召圪台插队的第三年。入乡随俗,晚饭后,到老乡炕头上盘腿一坐,边抽烟,边闲扯,已是常事了。有一回,听说东营子老李庚家里,有支用鹰翅膀的骨管儿制作的“一口香”(或可由“羊棒”一词移用为“鹰棒”),普通的羊棒,尚且如红玛瑙一般紫红透亮,流光溢彩,用鹰翅膀的骨管儿制作的“一口香”,想必别具一格,更加瑰奇了!更何况这“鹰棒”的“一口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是方圆百里的唯一!我忍不住心痒难耐,便特意前去见识见识。

召圪台坐落在两狼山脚下,五家河南岸,因早年有座召庙而得名,如今召庙早已不见了。据说最后的胜迹全无,是大炼钢铁那年,就地取材,抽撤柁檩,拆卸门窗,点了土高炉了。就连颓垣断壁的砖瓦土坯,也全都应急于垒砌土高炉之需了。召圪台只有东西两个村落,六、七十户人家。老李庚是队里的五保户,家在东村(当地老乡习惯叫做东营子)紧东头儿的沙梁上,两间土坯房,虽然也是解放后盖起的,可咋也有十大几年了。从打度荒过后,这二年,“四清”工作组、生产队统一规划,东村新盖起的一排排玻璃门窗大正房,全都不断地往西靠拢;老李庚的小屋,残留在旧村落的废墟中,就显得孤僻而鄙陋了。

“李大爷在家吗?”我招呼着推门进去,屋里黑黢黢的,炕头亮着盏自制的小煤油灯,灯火如豆,映着蒙尘挂灰的四壁,就更显得暗淡无光。老李庚满嘴酒气;灯下,光亮的秃脑门儿汗津津的,黑红的脸膛越发红了。他兴冲冲地把我让到炕上,很自己地递过羊棒,把烟钵钵推到我跟前。

“你大爷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痛快了一辈子!”显然,用句时兴的话说,他是把我当作“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了。这也难怪,当初,县安办的领导勉励知青:“安下心,扎下根,养下娃娃抱上孙……”我们听了,颇不以为然。近二年,社员里有人在背后,冷言冷语地编排知青:“一个人吃了,全饱了;挣下两个,管好了;超下支了,偷跑了;老了老了,五保了。”看来我们知青是命里注定要打光棍儿了。我一手拿着羊棒,一手揉搓着烟叶儿,却没有抽。抬眼只见,老李庚正笑吟吟的注视着我,粗眉下的大眼,闪着慈爱的光,眼角儿满是鱼尾纹儿。

“你们这些学生娃娃,从大地界到咱这穷乡村,不易呀!”老李庚摇摇头,那神情,像是在赞叹,又像是爱莫能助的矜悯。愣声半晌,又不无遗憾的说:“你这后生,干是实干了,可就是有罪没苦;不像你大爷我,是从小儿在庄户地头跌打出来的。”他说的“有罪没苦”,指的是能够受罪,可就是干不出活儿。幸亏那年月“大呼隆”,打混工,像我这样的,好歹还能混出个口粮钱。我知道,老李庚年轻的时候,五大三粗。听说那咋晚儿(那时候),他壮得能够一膀子把牛抗倒。

 

 

“来,抽烟!”老李庚顺手抄起另一支羊棒,“啪,啪,啪”地吹了一气,咳嗽了一声,咔出一口痰,痛痛快快地吐出老远。抿了抿嘴,抬起右手,撕了撕黪白的八字胡儿,说道:“娶过老婆的人,到底不一样,——死抠儿!”老李庚总以自己是光棍儿而傲视所有娶过老婆的人,“你看那老魏福,这二年,老也老了,还把个酒忌了!圈里养着六、七只肥羊,一口也舍不得吃,说是留着死了以后办事业,纯粹扯淡!你大爷我这辈子就讲个痛快!活着,先要混下个好肚子;死下,爱他妈喂狼哩,喂狗哩,管毬他!”

我心想,说是说了,这光景,少油没盐的,常常是“三月不知肉味”,混个好肚子,谈何容易!老李庚却自有他的套数。“夜来,我在沙窝里,下了两个夹挠子。今天早起一看,没打着狐狸,倒夹着只野猫。嘿嘿,野猫也好,提回来整拾整拾,干爆猫肉,下酒满香!”说到这儿,他从棉被垛后摸出酒瓶,又从灶头前端出剩下的猫肉,摸出两根长短不齐的筷子,撩起衣襟蹭了蹭,递给我,硬要我尝尝。我夹了一块儿,黑糊糊的,放在口中,说不出啥滋味儿,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是说;“好吃!——好吃……”

嘴里咂摸着那口难以下咽的猫肉,我不禁想到,东村西村,队里的两户五保,老魏福形容枯槁,面带饥色;老李庚却富态滋润,满面红光。这可否与他时常在沙窝里下两个夹挠子,打闹些野物滋补身体有关!——该不会连耗子都吃吧——,趁他不注意,我悄悄把那口猫肉吐在手里,又顺手扔到墙旮旯儿……

当然,在沙窝里下夹挠子,主要为的是夹住个黄鼠狼、狐狸、野兔什么的,扒下的毛皮值几个钱,可以到供销社换酒来喝。忽地,老李庚抬起重叠的眼皮,看我一眼,摇晃着酒瓶深深叹了口气:“只是这,这酒,不知毬甚酿的,反正不是高粱——不过酒瘾,只管上头!实在是……”在那个只能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的年月,照例,这有涉时弊的话,和常人一般,点到而已。看来,此一桩,实在是老李庚痛快之中的大不痛快了!

我见他谈酒败兴,怅然若失,就径直转入正题,告诉他今晚我特意前来打扰,为的是想见识见识他那支用鹰翅膀的骨管儿制作的“一口香”。他听我说明来意,当即精神百倍地从炕上站起,转身向炕里首落满尘土的什物架去取。老李庚家没有箱箱柜柜,为了防潮,但凡值俩钱的东西,都堆放到悬在半墙腰的木板架上。那木板,由钉在土墙里的两根木头橛子支撑着。别瞧他家墙上土,梁上尘,珍存的“一口香”格外洁净。但只见这支“鹰棒”比一般羊棒略微细些,却长出许多;白底黑花儿,透着暗紫色的油光;铜炮儿擦得锃亮。我双手接过,爱惜地摩挲着,颠来倒去地鉴赏。鹰翅膀的骨管儿这么粗,居然制作成“一口香”的烟管儿,看着它,由不得你要揣度雄鹰得有多么大呀!我想象着那只身姿矫健,展翅翱翔于苍宇间的雄鹰,用手指揉搓了一小撮烟,装上,就着如豆的灯火,试着,深深地吸了一口;顿时飘飘然,生出了几分雾中仙的感觉……

 

 

我问他,这么稀罕的物件,是从哪儿淘换来的。因为我知道老李庚顶多也只是会下两个夹挠子;尽管他年轻的时候,壮得能够一膀子抗倒牛,但是,绝没有“一代天骄”“弯弓射大雕”的本事。那么,此刻,我手中把玩的这支用鹰翅膀的骨管儿制作的“一口香”,绝对不会出自他本人之手。——除了我们知青的,老乡所用的羊棒,都要亲手制作。杀下羊,专门剔出前腿的棒骨,埋在地里。大约个把月,待残留在腿棒骨上的筋肉消尽,腔里的骨髓完全渗到泥土中了,再刨将出来,镶嵌上子弹壳打磨出的铜炮儿。后大套,老一辈人,大多都被抓过兵,子弹壳谁没几个;再说,近两年,队上操练民兵排,时常打靶,实弹射击,子弹壳就更不愁打闹了。男人们聚在一起,时常比试手中的羊棒,这亲手制作的烟具,成了他们显示“能干”的标签,直接影响着他们在别人心目中的权重。

老李庚沉吟片刻,又抽了两口烟,就给我说道起这支用鹰翅膀的骨管儿制作的“一口香”的来历:“那还是解放前,给地主邬二毛扛长工的时候。一年秋天,割倒高粱后,我去五家河北岸李家圪垯(村名)打眊俺那相好的,——”

我早就听人说起过后大套有三件宝:“哈茆杈墙墙不倒,嫖头上门狗不咬,大姑娘卖X娘不恼。”哈茆(hamao都读去声)是生长在沙滩上的一种刺柴。这地界地广人稀,村子里,乡亲们都爱用哈茆杈墙,八九尺高,围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大院子。哈茆多刺,贼人是爬不进来的。说它是墙,其实也是柴垛。寒冬腊月,大雪封门,还可以用两股叉一圪团一圪团的挑下烧火。那后边的两件宝,恐怕也与地广人稀有关联。后大套的老乡,多是从山西河曲、陕西府谷“走西口”来到这地界的,自然男多女少。再加上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想要娶个媳妇,就更不易了。再加上“入胡地,学胡礼”,多少受点儿蒙人风习的渐染,光棍汉只有靠“串门子”,“搭伙计”解决问题了。此地人居然如数家珍般的称之为“宝”,可见已被乡间旧俗认可,视为当然了。老李庚一提起李家圪垯那个“相好的”,顿时两眼放光,兴致勃勃。

“……待到完了好事,已是后半夜光景。”显然,老李庚描述与相好的幽会,未能尽兴,不免心下缺憾。但此刻正说的,是这支用鹰翅膀制作的“一口香”,再说卿卿我我,就离题太远了,不得不把话收回来,书归正传,“回家的路上,黑魆魆没有一点儿月光。我是深一脚浅一脚,淌过五家河。刚刚爬上堤岸,一脚踢上个软礅礅的东西,拌了个趔趄,险些跌倒。俯下身一看,分明是个倒卧的人。问他,不吭声,摸摸,还有口气儿,就把他扶起,背回我的住处。”

老李庚款待我,特地熬了奶子茶——用羊奶和砖茶熬制。他见锅里的茶烧滚了,就从灶头拿起一个碗,用一块已看不出颜色的抹(ma)布擦了擦,盛了一碗。一边把茶递到我跟前,一边继续说着,“背回我的住处一看,原来是个行路的老喇嘛。只见他满脸血,一身泥。我给他灌下些温水,待他苏醒后才知道,他孤身一人沿着五家河岸往东走。天黑下来,正寻思找个住处,定猛遭遇上土匪,当头吃了一拳,就昏过去了。……”老李庚原原本本地给我讲述了“鹰棒”的来历。那个被洗劫一空的老喇嘛,在老李庚住的凉房里歇下,将养调理,缓了两三天,为了感谢他的救助与服侍,临走给他留下了这支用鹰翅膀的骨管儿制作的“一口香”。

 

 

老李庚见我拿着这个稀罕物爱不释手,非常得意。出乎意料的是,他突然冒出一句“你要是喜欢,就卖给你!嗯——五块钱吧!”

这独特的烟管儿,例来是他炫耀于人的骄傲,能拿出来给我看,已是好大的情面。此刻,居然抛售,想必是“一口香”和“透瓶香”,“二者不可得兼”,只好舍“鹰棒”而取烧酒了。

这支用鹰膀子制作的烟管儿,实在喜人;只卖五块钱,按说的确是物超所值。当然,现如今,区区五块钱,实在算不得甚么;然而,那年月却得算是一笔大开销了。怎奈我一介穷知青,囊中羞涩。且不说我手头根本没这五块钱,真的有,也探不上买这仅供消闲的玩物呀。我只能徒然望“鹰棒”而兴叹了。……

当我把这支非同一般的烟管儿递还给他的时候,刚才那眼巴巴的企望的神情,陡然变得颓然和失落;使我如芒刺在背,十分尴尬。奈何爱莫能助!于是我心下暗想,以后要多来几趟东营子,多陪陪老李庚;年前一定要来帮他扫扫房。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辞。老李庚执意要送我,借口要顺便出去小解,一直把我送到回西村的路上,还一再邀我常来咯叨。

满天的星斗,晶莹闪亮。走过东营子时,一栋栋整齐的屋舍,全都熄了灯,静悄悄的。偶闻犬吠,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晚风中,有一声没一声地……更衬出了夜的沉寂。偶尔涌上个饱嗝儿,泛着奶子茶的香气。只是想着那支用鹰膀子制作的“一口香”,想着老李庚忍痛割爱,而作出的舍“鹰棒”而取烧酒的抉择,以及由于我囊中羞涩给他带来的失望……心里头,就像涩涩地留存在口中的猫肉的味道,硌硌硬硬地,说不出到底是啥滋味……

 

 

老李庚从小儿少爹没娘,十六、七上给地主邬二毛扛长工。壮得能够一膀子抗倒牛的他,那时候还真的是被邬二毛当头牛使唤,当头牛养着;当然,到还不不至于圈在圈里、拴在槽上豢养,而是打发他睡在冬冷夏热的凉房里;条件是差了些。凉房,多用来堆放什物,一般是朝北开窗的南房,屋里也盘炕垒灶,但只有夏天炎热,才在这里做饭,为的是正房里凉快;那炕,春秋冬三季都不过火,荫凉荫凉的。邬二毛把他当头牛使唤,也如同务育牲口一样的善待他,该添料的时候添料,该饮(yin,读去声)水的时候饮水——平日里,两干一稀;农忙时节,盛在笸箩里的糜米饭,尽饱吃;初一十五,常有犒劳;逢年过节,邬二毛高兴,兴许还把他叫进正房,酒肉招待。解放前,后套百姓苦于国民党抓壮丁,青壮年抓光了,抓老汉,有道是:“你说不行我说行,刮了胡子去当兵!”好几回抓兵的来了,邬二毛都把他藏到地窖里,塞钱行贿,把长官日哄走……

李庚从小只省得个受,泥里水里地里场里,没明没夜地受。和牛马驴骡相比,只差下一是会说话;二是闲下时,提沙胆,喝烧酒,串门子,搭伙计。高兴了还兜上两句爬山调:“高高山上一根棍儿,好活一阵儿说一阵儿……”

沙胆,是红泥烧制的酒壶。旧社会扛长工的有句口头禅:“盼的是手提沙胆,怕的是沙蓬滚蛋蛋。”沙蓬是滩上的白草,秋冬之际,北风卷地,连根拔起,在沙滩上滚蛋蛋,随风而去。那时节,也就是扛长工的打卷铺盖走人的时候了。和当今说的“炒鱿鱼”一般形象,准确、鲜明、生动,异曲同工,各有千秋。至于“串门子,搭伙计”,则指后大套“三件宝”之中的“嫖头上门狗不咬”一宗了。

一九四九年,后套和平解放。骑马坐轿的摔下来了,翻土倒粪的上台了。说归说,轮到台上的,能有几个?老李庚分上了土地,住进了自己新盖的房子,可就是没轮上他“上台”。“翻土倒粪”的,绝大多数,都没“上台”,照旧还是年复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蹶死坎活,土里刨食。

庄户人不用问,人家做甚他做甚。老李庚参加了互助组,又入了合作社;他壮得像头牛,又是庄户人里的好把式,在社里是个抗硬的棒劳力。无奈他家底儿薄,虽说工不少挣,可他手松,恨不得挣一个花两个:又爱喝两口儿,分红那几个,不够开销酒钱。就是真的有俩钱,也总是忍不住心红地往五家河北跑,偷偷奉献给李家圪垯那个“相好的”了。

“吃山药,熰嘎巴,相好不过我俩俩……”[熰(ou),烧烤的意思;嘎(ga)巴,山药旦表面烧烤出的焦皮儿。]老李庚时常优哉游哉地哼着这只小曲儿。明说了,谁不知道,他“俩俩”早已好上了,从那个 “相好的”当姑娘的时候,就好上了。只是后来那个“相好的”作了别人的婆姨,娃娃生下了一大堆。可是老李庚却几十年如一日,痴情未了!得空儿就去会那个 “相好的”。到了也没娶上个自己的老婆,成上个自己的家。

老李庚喝醉酒的时候不多。可是,有一回,我还真是亲眼见他酒醉后,躺在供销社的柜台前,打着滚儿哭闹;埋怨他娘没给他娶老婆……可是,谁都知道,他八九岁上就死下了娘。——这才是“酒后吐真言”,人同此情,情同此理,老李庚内心深处,也有没娶下老婆的苦楚。

 

 

成立人民公社的第三个年,老李庚六十六岁上闹风湿,疼得一个多月没下炕。从那以后,就当上了生产队的“五保”户。“五保”:吃、穿、住、零花钱……全由集体供给。他寻思,从互助合作,到人民公社,自己全都是泼下死命地去干,如今坐下闲吃,应当责分,心安理得。只是这“五保”,不保喝酒,时不时还要到队上去,死乞百赖地打闹几个酒钱。队上拗他不过,庄户上场,就叫他下夜;捅下柳条儿,就让他编筐。劳动所得,贴补零花。只要供销社瓮里有酒,他就杯中常满,倒还痛快!

只是近两年,四清运动刚刚煞尾,文化革命又风起云涌。举国上下,地覆天翻。就连公社一级,也是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公社书记任怀勉同志,是个土改时就参加工作的老共产党员,作风正派,一向勤政爱民,深得民心。虽说土生土长,却擅长书法,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举止言谈,和他的名字一样,谦和亲近,透着一股儒雅之风。可那咋晚(那时节),却惨遭造反派的揪斗。但只见公社大院的土墙上,用刷墙用的排笔,蘸着白粉浆,歪七扭八地写下的大标语:“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人怀兔!”“人怀兔”三个大字头朝下,每个字上面还醒目地打着叉叉。“任怀勉”写成“人怀兔”,好像不能说成是一般的“错别字”——不说是存心糟蹋人,至少也有辱斯文。然而,在史无前例的年月,哪里能够奢谈什么人格与尊严!

大、小队干部动不动就脱皮袄,撂扁担,躺倒不干。再加上推行“大寨工”,社员们“出工是摇,干活是聊,收工是逃,评工是嚎”,反正干不干,八分半。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尽管开了那么多黑地,挤得放牲灵都没草片了,社员还得吃返销粮,分红一年不抵一年。五保户对集体经济的感应最为机敏,老李庚的酒,时常断顿儿了。再者,队里的超支户太多,欠款扒在账上,老李庚编筐、下夜,就是挣上几个工,也开不出现钱。

再说,供销社的酒,三天两头儿脱销。偶尔来上几罈,哪怕是喝上两口就上头的次酒,也全都从后门儿流出去了。中国社会历来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世易时移,其标准也或有代更。近年来,村上人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常数说:“一等人,送上门;二等人,走后门;三等人,挤破门。”老李庚是酒柜上的老主顾,可是,为人却派不上个用场;只得屈居人下,位列三等,属于“挤破门”的一族。供销社定猛来一回酒,他便风风火火地从家里拾翻东西。只要有人肯买,他就贱卖。卖个块儿八毛的,赶紧去挤酒喝。

 

 

一九六九年春上,我们在西沙窝锄地,一群人挤进老李庚的小屋避雨,他像是请来了公证人,躺在炕头,仰面朝天地数算着柁檩椽架,郑重宣布:“这柁,卖给了张六;那两根檩,李三买下了……我估划着该伸腿去时,他俩轮着盖房娶亲了。”柁檩椽架,过木门窗,他活着无法捣腾,就尽先折价处理,只等他死下,即可抽撤走。以至,村里连娃娃都能准确地说出每根椽子的买主。真可谓“超前出售”了!

在老李庚郑重其事地数算着屋顶上的柁檩椽架的时候,我忽地惦念起他那支用鹰膀子制作的一口香——实在喜人!说文解字释“羡慕”:“羡”是会意字,上面挂着一只羊,底下的“次”,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仰望肥美的佳肴,张着大嘴流涎水的意象;生动地表达“渴望得到”的意思;“慕”是形声字,“莫”是声旁,底下一个 “心”字,表达“心向往之”。从打那天黑夜,见识、把玩了那支白底黑花儿、透着暗紫色油光的烟管儿,特别是在捏起一撮旱烟,揉成个小烟球,按在那擦得锃亮的铜炮儿上,就着如豆儿的灯火点着,深吸一口,当了回雾中仙之后,我就像着了魔症,失了理智,真个是朝思暮想,心痒难耐了。我岂只是“羡慕”,简直有些“觊觎”了!况且只卖五块钱,绝对物超所值。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筹措这笔款项,做成这笔交易。然而,此时此刻,必须暂且耐下心头,不露声色,装得若无其事,无论如何不能泄露这个商业机密,让别人占了先机。

 

 

我暂且耐下心头的,决定购置那支用鹰膀子制作的“一口香”的机密,丝毫不曾泄露;可是要筹措的这笔款项,却“难于上青天”,迄无着落。想不到突然间,老李庚病下了。

老李庚这一晌,死活吃不下饭食。强咽下去,立马就吐出来。吃什么,吐什么。村上人说他得的是“噎食症”——“绝症”,没治。我想,兴许就是城里人所说的“食道癌”吧。然而,老李庚毕竟是老李庚。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下。照他的说法,人活着,就得“嘴壮”,或者说是“口泼”,要“吃嘛嘛香”。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随即大口大口地吐出来;吃下吐,吐下吃……没多久,只见他脸色蜡黄,人瘦得脱了形儿。

东西圪旦一个村,父辈子辈众乡亲。婚丧嫁娶上事业,一家有事动四邻。队上的领导不用说,三天两头地前来探视:共青团员们,也自动排班儿,轮流照顾老李庚。乡邻们虽说谁家也不富裕,可还是可着劲儿的,米呀面的,鸡呀蛋的,隔三差五地给他送将来。老李庚顽强地吃着,大口大口地吐着……身上,被头,炕上,地下,吐得到处都是……

村上人的帮助,不管是人力,还是物力,毕竟全都有限。更何况,谁也不能疗救,或者些微减轻一点儿老李庚的病痛。看着他病中的惨景,我不禁想到:凭着他的壮实身板,凭着他一身的把式,凭着他的豪爽、他的要强,凭着他的吃苦耐劳,凭着……,他这一辈子,应该过得更好一些。

我还想到:当年,我们党用最朴素的民主主义纲领,带领农民打天下,打土豪,分田地,以农村包围城市,以几千万农民的牺牲,换取了红色江山。后来,又因为一穷二白,只能靠“自己剥削自己”,完成原始积累。靠勒紧裤腰带,打完韩战,打越战,中间还有一个对印自卫反击战。“穷人也要有一条打狗棍”,中国人硬是造出了自己的“两弹一星”和完整的工业基础。凡此种种,全靠的是一把“剪刀差”——让农民贡献出超额的贡赋。农村焉得不穷,农民焉得不苦,农业焉得不落后?据说,六个农民的消费,只相当于一个城市居民……

 

 

一九六九年秋,两狼山脚下,五家河南岸,召圪台村。

清晨起,人们发现老李庚死在村路上。脸色紫青,嘴眼歪斜,黪白的胡髭上挂着几粒白霜。想是夜里“噎食症”折腾得他睡不安稳,或者又是喝过了量,难活得不成,挣扎着从小屋里爬出吼人。也许是他当时已吼喊不出,也许是栓上门过自家日子的乡亲,根本没听见什么动静,总之,就这样,一个人,在村路上过了世。

村上人围下一圈儿,没有哭的。男人们默不作声;女人们“呀——呀!”不止,听不出是悲怜,是叹惋,还是稀罕得唏嘘不已。站在近前的娃娃们直楞着眼睛,倚着大人的腿,一个劲儿往后挫身。

队长邬白小,吩咐木匠二旦凑几块板皮,临时钉口棺材;又打发鬼刘三、四后生,在西沙窝乱坟茔挖下墓坑。不到半前晌,就把个老李庚打落完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死下,什么全完了。事业办得再红火,你能知道个甚!“——这是老李庚生前逮谁和谁叨念的一句话。老李庚终年七十三,倒是正儿八经的喜丧,可他“光杆儿无聊”,队上也就没遵照最高指示,开个追悼会。

老李庚过于贪杯,最后死在酒上。此时此刻,人们心上似乎一下子宽宥了他生前所有让人看不进眼的“不是”——人这一辈子,精着来,光着去,还不就图个痛快?老李庚风里雨里,场里地里,吆牛断马,犁锄耙磨,一辈子像头牲口似的只是个受,没点儿嗜好,还有什么趣儿呢!当然,好呀歹的,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虽无厚葬,入土为安。对他,倒是没有什么意不过的。

死,也就死了。只有一人,对老李庚的死,最为动心,那就是西村的老魏福。这些年老魏福一门心思为自己操办着死后的大事业,受尽了老李庚的奚落,就盼着尽早死下,非要在老李庚眼前显摆显摆红火的喜丧大排场!

老李庚过世了。

再没人提起这个想当年能够一膀子抗倒牛的壮汉;

再没人提起这个串门子,搭伙计,只认“一个”的情种;

再没人提起这个曾经为召圪台下过苦,出过力的宿将;

再没人提起这个提沙胆,喝烧酒,高兴了还兜上两句爬山调的,痛快了一辈子的老光棍儿。

也再没人提起他那支用鹰膀子制作的一口香,

那擦得锃亮的铜炮儿……

那白底黑花儿,透着暗紫色油光的烟管儿……

……那支用鹰膀子制作的一口香,到底落在谁手了呢?

 

一九八八年春初稿于鹿城

一九八九年春(己巳清明)第四稿于鹿城

二〇〇六年春初定稿于京华云岫斋

二〇〇九年二月十八日雪夜再定稿于京华云岫斋

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八日杀青,寄知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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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一口香》杀青之际,我由衷地感激曾经同插一队的挚友治礼君、先驭君、木生君。他们四十三年如一日地鼓励和支持我的写作。昨夜、今晨,他们还发短信,打电话,提出意见和建议。直到今天下午,即将脱稿的时刻,我还按照他们的提议和所提供的材料,对有关章节做出重要的修改和补充。在此,我也同样感谢会友君的光顾,恳请君不吝赐教。

                                        陆翀  2009-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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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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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刚表态过的朋友 (4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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