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情
秋季的山间黄昏，阴沉沉的，显示出一种预兆的临近，匆匆忙忙却又无声无息，来得那样迅速，让正在田地里挥汗的我，猝不及防。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恍惚，突然浸入心头，脑海里行走着一股莫名的惆怅。
处于深山里的秋季，雨，令人振奋，令人愉悦，也会令人沮丧，甚至令人恐惧。就在这场雨的前两天，一场磅礴的大暴雨，仅用了三十多分钟的时间，就把由村里通往乡上的一条沿山公路，也是唯一的一条出山公路给彻底隔断：一场大滑坡把整截路段给冲垮，并将两辆载货卡车湧入山底，造成巨大的生命和财产伤害。这大概就是引发刚刚在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来的另一个预兆吧。
大雨在风的助虐下，从天际倾泄下来。在这山上，除过满是一人多高的黄蒿草，很少有树木，即便有几棵核桃树柿子树，也只被秋撸掠的之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根本就没有躲雨之处。
“收工收工！赶紧着往回走！”军人出身的生产队长老杨扯着嗓子的呼喊着。他的尾音还未退去，一阵漫天的雨雾紧随我们开始向家奔跑的脚跟，不舍不弃地追了上来。
原本脚板一触及便会腾起一股黄土烟的田地里，雨珠，就像电影里敌机俯冲密集扫射一般，炸起一个一个的小泥坑。滴滴雨珠噼噼啪啪，如打芭蕉，在我的头上、身上一五一十的敲打起来，尽情地戏弄着已经十分狼狈的我。黏糊糊的汗渍被雨水混合后，从头顶沿着后脊向股沟处流落，在两腿的慌忙交叉走动中发出扑哧扑哧的磨擦声，为心里的寂寞带来了一丝很别致的刺激。
在大雨的顽皮感召下，我响亮的打出了一个很有意境的的喷嚏。
突然，正低头小心又谨慎择路的我，感觉头顶一紧，雨点没了，忙抬起双眼一看，是生产队保管员老杜，他把自己的那顶硕大的好像是用包粽子的叶子编成的遮雨帽戴在了我的头上。
老杜，土生土长，自称最道地的农村人，是小队全体社员公认的“小抠”，抠到他家院子里的茅草都舍不得让别人拔走一根，更别说是到他管理的小队仓房里抓把黄豆拿个玉米棒棒什么的了，那可是要被老杜撵到你家门口脸红脖子粗、高喉咙大嗓门的呼叫着，非要回来不可的。用小队出纳杜强的话来说：“你看他那嘴大黄牙，就是连牙膏都抠的舍不得买造成的。”
“城里的娃伙不知道山里的天就是猴子的脸，没备下个雨遮子啥的，秋里又那么个凉，感冒了咋办哩？”老杜心疼的为我把衣襟上的雨水拧去，叮嘱我走路用力些，既可以在泥泞里踩稳，又可以让身子热火起来，以防受凉。
在老杜的带动下，社员们纷纷将自己头上戴的身上披的，在婉拒无果的状态下，都转移到了小知青们的身上。看着老杜他们在密集的水帘里，湿了个精透，让我们这些小知青们的内心不由激荡起一串串感动的涟漪，连连的向老杜他们表示着由衷的谢意。
山雨临近的前奏倒也显得十分激情和豪爽，但随后的过程却冷漠无情。也仅仅是片刻，雨网下，山也婆娑，路变黯淡，天地灰蒙蒙的连成一片，朦胧恍惚着一条曲折的小路，给人一种凄凉而又绝望的感觉。
瘦小的张明走在前面，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顺着崖边向下溜去。大家都惊呆了，不由得惊呼起来。山崖下，就是陡峭深黢的石沟。
走在中间的老杜一看，急了，慌忙地跑到前面，一屁股坐在泥水地上，直接滑向张明，伸开强有力的手抓住张明的肩头，把他拉回到小路上。就在大家都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刚要迈上坡路上的老杜没注意，被路边的尖石头划了一下，疼的一收脚，就向崖下滚落下去。
大家又是一阵惊恐地呼叫。
幸好，往下滑落得老杜被一簇浓密的灌木丛给拦截住，挂在了上面。
“赶紧解下腰带！赶紧赶紧！”在生产队长老杨的命令下，社员们都快速地解下了自己的布腰带，连在一起，拧成一股绳，抛向了老杜。由于有风，绳子飘着，老杜无法接住。灌木丛被老杜的身体压得直晃悠，开始倾斜。我急了，赶忙脱下一只灌满泥水的鞋子，绑在绳头上，扔向老杜。这次，老杜稳稳的接在了手里。随后，大伙在老杨队长的指挥下，将老杜缓慢地拉了上来。
在大家齐心协力地将老杜往上拉的时候，解掉腰带的社员们都把双腿夹得死死的，深怕裤子滑落下来。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队长，竟一时忘了系裤子的布腰带已被解去，结果裤子脱落到腿脚上。他虽精光了屁股却浑然不知，只是牢牢的抓住手里救人的绳子不放手。
老杜被大伙拼力地拉了上来，他的脸上被野枣刺划伤，渗出了血渍，他的身上裹满了泥巴，成了泥人。
大伙争相慰问着老杜。
被老杜从生死线上来回来的张明，带着还未消去一身惊色，为老杜擦拭着身上的泥水，两行热泪在他糊泥的脸上划出两道印痕。
看到老杜的这般摸样，我急忙跑到他近前，拉住了他那被淤泥裹满的手，十分激动的摇晃着，嘴角在不停的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任由着眼泪在流淌。
老杜看着我笑了：“城里地娃伙就是爱哭鼻子，多大个事嘛，眼泪流的比这场雨都多。我给你说，终于有理由回去让老婆子好好的洗一遍这身衣服了。嘿嘿，你俩转过脸去，看咱队长的外小兄弟可真是经受风雨，见世面了。”
生产队长老杨一听老杜的话，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下半身的场面不太雅观，赶忙羞红着脸提上了裤子，嘴里自我打着圆场：“都看啥呢看？咱都是男人家，谁没长这家什啊？”
大家一听都大笑起来，然后都忙乎着解开绳子，将各自的布腰带系回到自己的腰上，放松了夹得紧紧的双腿。
“看了下，大伙都已经成泥巴人了，也就不要慌了。知青娃娃们都走大伙中间里，两个社员跟一个知青娃伙，大家都相互帮衬着一点。大伙不要图快，只求安全，别担心，咋着回去老婆都得让你伺候着你钻热被窝。大伙都慢慢地往回走吧，瞅好脚底下。再个，我决定：今儿个每人都加两个工分，老杜额外再加十个工分！”
生产队长老杨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一阵热烈地欢呼。
“老杜舍己救人的事迹，回去先让他的老婆奖励奖励，然后，咱队里明儿个再开个社员大会，给老杜点精神奖励。对好人好事，就要表扬，绝不马虎。”
大伙又是一阵欢呼夹裹着热烈的掌声。
“走，麻利些，我在前面带路，杜良和杜强两个年轻娃走在最后，以便做个照应。”生产队长老杨安排好后，走到队伍前面，带着大家往山下小心翼翼地走去。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脸上刮过，不管是下雨天还是大晴天，都听我唱歌
我唱歌……”
不知是谁，用变了调改了词的声腔唱起歌来。这个浑厚无华的歌声从雨幕上折返回来的，形成铿锵的交响乐，振奋着每一个人的心田。
许多社员也跟着不着边际的哼哼起来。
这次的雨中经历，让我对所插队的贫瘠山区萌生了由衷的原始敬意，对贫瘠山区的朴素民众产生了无尽的情意。这个敬意和情意，伴随我走过了五十个春秋，永远留在了无法封存的记忆里。
就这么连滚带爬的回到知青点，已是雨过消停，但依然灰云织网，天宆苍莽，清雾氤氲，还是不见一丝的星光。
秋虫从草丛的水洼里爬了出来，拥挤在一起，呢喃着自己的窝被雨水摧毁的悲催。一只小麻雀，在屋前已经落叶的的槐树上嘶鸣着，孤独的寻找着自己夜深后的归宿。
湿且又冰冷的夜幕，无情的铺盖着大地，漆黑一片，就像被泼了墨样浓。
草草的一碗豆面糊糊就着用萝卜腌制的咸菜下肚，外加队长家特意犒劳来的一块玉米面饼子做了缺少油水的瘪肚子的填补，劳累一天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我脱尽身上的湿衣，将就着擦把了一下头发和脚，哧溜一下钻进连硬邦邦的被窝里，可着劲的伸了一下懒腰。现在，又可以像蛇一样，能够不受任何惊怕的入眠了。虽然，这只是生命里短短的一宿。这一宿，我又梦到了妈妈，我把这天的故事讲给了妈妈听，并告诉妈妈：我爱上了这里的贫下中农，我敬重他们。特别是老杜，都说他很抠，他是很抠，但就是不抠用自己的生命去救别人的生命，我敬爱这样的“小抠”……大山里的农村很苦很穷，但大山里贫下中农的毅力不苦，大山里贫下中农的精神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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