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撮箕石灰

一  撮  箕  石  灰

作者  月映长弓

智者说，最好的人生是五味俱全，此起彼落才是真味。有苦有乐、有泪有笑、有爱有恨、有生有死、有低吟有狂歌。有振臂千仞之刚烈，也有独自怆然而泪下。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回味一生走过的坎坷，我独对上山下乡的经历念念不忘。

我是一个表现特别好的知识青年，说到好，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抄写大字报，练就了一手漂亮的美术字。魏碑、隶书都行，当然最拿手的当属仿宋体。

1968年下农村，69年是我春风得意的时候，每当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的时候，公社就要用木板制作毛主席语录牌，红底黄字用油漆写，语录牌要插到全公社各大队的山冲角落。这个政治任务非我莫属，我经常被抽调到公社。我用铅笔轻轻地打好方格，直接拿油画排笔写字。公社干部看我油漆写字不打底稿，从不出错，又快又好，赞不绝口。

二十多块语录牌，我都是一天完成任务。公社通知生产队要给我每天记十二分工，而当时全劳力一天只记十分。

当年，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以后，我们浏阳县紧接着也召开了党代会。我作为全公社唯一的知识青年代表，列席了县党代会，真是莫大的荣耀。

政治上，我们都是一颗红心，可是插队落户的生活却苦不堪言。我们下放的是贫困山区，几乎每个生产队每十分工都只有一毛多钱。长年累月吃的都是清汤寡水，不见荤腥，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

有一次回家，我记得去姑姑家串门，独身姑妈心疼我，问我喜欢吃什么？我毫不客气地说要吃肉。那时候猪腿肉是八毛钱一斤，姑妈买了一块钱猪肉，红烧给我吃。我风卷残云，居然一块不剩，最后连油汤都拌饭吃掉了。姑妈看得直咂舌。

苦归苦，可那时候也没有怨言。我是知青组组长，全组四男四女，非常团结，大家同甘共苦，自留地种的红薯、洋芋和各种蔬菜特别多，吃饱是没有问题。

在农村，我也干过一件很出格的事情。那就是偷偷地拿了生产队集体的一撮箕石灰。那是插秧季节，沟渠里的水欢快地流淌着，黄鳝、泥鳅和小鱼活蹦乱跳。许多社员晚上点着松明木，拿着小小的渔叉去抓鳝鱼、泥鳅，运气好的时候还可能碰到在田埂上歇凉的甲鱼。

我们知青组的邻居是贫协组长邓有德，他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因为耳朵不太好，反映也比较迟钝，生产队的人都叫他邓聋子。其实，人也蛮好。有一天他找到我，说晚上一起去抓鱼，改善一下生活，我当然同意啦。

晚上九点多，星星闪烁，一弯明月斜挂天际。我们两个人沿着一条宽约一米的水沟走了一遭，看见不少水花翻滚。小邓说：“就是这里，我们两头堵起来，我堵上游，你堵下游。”说完他就下了水，双手捞草蔸、泥巴堵住了来水。我快速往回跑起来，约有七八十米，跳下水沟堵住下游。

生产队的社员基本上都睡了，静悄悄的。小邓拉着我，来到知青组后面生产队的工棚。门是从来不用锁的，他已经提前用一担竹撮箕装了一平担石灰，看看周围没有人，挑起就走。这不是偷窃集体的财产吗？我犹豫不决。小邓拉我的衣角，催我快走，我返身关好竹棚门，从知青组拿了一只水桶。

小邓把石灰挑到我们堵住水沟的地方，我们一人一只撮箕，把石灰倒进水沟。半个小时后，泥鳅、鳝鱼和鲫鱼开始翻白，浮上水面。我们忙活了二个多小时，在水中捞起这些战利品，足足装了大半桶。回到知青组，给这些鱼类换上清水，大部分又活过来了。我没有惊动其他人，倒头就睡，心里怦怦直跳。

第二天早上，江队长发现了生产队工棚前乱七八糟的石灰脚印，毫不客气地到老邓家，骂了他儿子一顿。小邓认错了，却没有把我供出来。江队长看见知青组门口水桶里有泥鳅鳝鱼，已然明白，只是没有把我揭穿。

我羞愧难当，红着脸跟队长说：“队长，我错了。昨晚石灰的事，知青组只有我一个人参加。要批评、要罚，我一人承担。”

江队长摆摆手说：“算了，你们半年不见荤腥，我不追究。记住，以后要公私分明，下不为例！”后来招工的时候，我一直担心江队长会揪我的小辫子，给我穿小鞋，不推荐我。可是没有想到，我却招工到了铁道部的车辆厂，比其他人的单位都好。临别的时候，我跟江队长说：“队长，我曾经拿过队里的石灰，真对不起啊。”

江队长爽朗地笑了，他说：“这事哇，我不记得了。”

贫下中农对我的再教育，一辈子，我一直牢牢记在心上。多年以后，我入了党，提了干。在工厂重要部门担任领导职务，手里有了权，也经常有公务应酬活动。但这一撮箕石灰的教训终身难忘，我常在河边站，就是不湿鞋。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退休离任审计的时候，给我的评价是“能做到廉洁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