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失踪的人
麦田新绿/文 “扑嗵”一声,他跪在地上,抡起双手用力抽打着自己的嘴巴,同时撕开嗓子大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没人看见,也没人听到。在这僻静的乡间道口深处,只有那两条冰冷的铁轨,从树丛这边伸过来,又向树丛那边甩过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把脑袋贴在铁轨上,顿觉凉遍了全身,心想:只要火车一到,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赵植这个人了。 对于一个欲求速死的人,等待就是最苦的折磨。他躺在地上,茫然睁开双眼,那路边的小草忽然变得粗壮茂密起来,尤其是蒲公英,宛如一棵顶滿星星的树。这种感觉只是在草原农场有过。 难道人还没有死就魂归故里了吗? “早晨五点半,地头两顿饭,回来看不见”的紧张劳动并没有把赵植累垮,相反,他比下乡前长了10多斤肉,脸红得像个苹果。歇晌躺在草地上,天蓝地阔草抚面,舒服极了。“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那里艰苦哪里安家……”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只能这样,而且坚信不疑,坚定不移,坚持不懈。一晃10多年过去了,赵植完完全全进入到一种“敲钟下地,队长派活”的超然境界。 天降露水似乎忘不了地上的每一棵小草。有一天,排长的爱人给赵植领来一个模样端庄的姑娘。他受宠若惊,竟说:“只要人家乐意。”姑娘始终顺着眼,不回答,也不提问。 农场有的是找不着对象的“老大难”,或因人缘差,或因财力薄,或因眼皮高,或因体格弱,或有难以启齿的让人失望的原因。赵植绝非以上各色人等,只是由于“两怕”压抑了早该喷发的欲火。 一是“被镇子弟”的帽子,实际上并没有划圈、定性,只是招之即来,如盤石压顶;挥之即去,似不散幽灵。那时他才两岁,家住北京南郊,挨肩的弟弟一场大病,急坏了没权没势没财没力没胆没识的爹妈。求到同村的赵大户,久不生育的大奶奶提出把赵植过继过去当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养着。爹无奈,送过儿,拿了钱,给小的治病。就这样,赵植留姓更名,到了大户家。可没过多久,土改来了,赵大户被分了房子分了地分了车马分了财,好生气闷。他把谁人得房哪个占地细细记下、藏好,心说:“30年河东,30年河西。”一次上集吃酒贪杯,他竟当众口吐真言。正赶上打击反攻倒算,被抓了典型,从重从快判处死刑。枪声一响,万众欢腾。大户人鸟兽散,赵植又回到本家恢复原名。转年,爹经人介绍到北京东四的一家澡塘子当差,全家也随迁进城。 直到上中学,赵植才明显感到自己与众不同。先是入团,总是因为对“被镇子弟”一事认识不深而被排除在外。后是在一次学校组织“学雷锋做好事”活动中,他帮助一个陌生人提货,经查那人是小业主,被老师批评“阶级路线不清”。“文革”一开始,赵植就被划为“黑五类”,勒令其深挖政治根源思想根源阶级根源社会根源,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这下,他终于认识了自己。正像班主任、政治老师、被红卫兵奉为理论思想顾问的孙明哲所说,经过战斗的洗礼,红的更红,黑的更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你看清没看清,必须承认,赵植这样的人就是刘文彩、黄世仁、南霸天的社会基础。杀父之仇刻骨铭心,他能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军队热爱领袖热爱党吗?有人说他年龄尚小,不足为虑。笑话,小才可怕!“30年河东,30年河西”指什么,不就是寄复辟希望于斯人吗?当前的关键是,他本人要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一点。现在他承认了,这是斗争哲学的胜利! 赵植终于发现了三个自己:“被镇子弟”的危险的自己,斗争“被镇子弟”的激愤的自己,还有一个似有如无冷眼旁观的自己。 当上山下乡运动初卷校园的时候,赵植未被通知就已上了第一批名单。孙明哲口若悬河的动员使许多同学热血沸腾,特别是讲到“上山下乡是宣言书,上山下乡是宣传队,上山下乡是播种机”时群情振奋,连赵植也忘了自己的特殊身份,竟哼出一句“红军不怕远征难”。 “你也配!”团支书立刻上前制止:“孙老师说了,你充其量也就算是革命的同路人。” 从此,赵植再也不敢有奢望有激情有冲动有幻想。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他被分配到最边远的独立四团(后改名为草原农场)最边远的拓荒连(后改名为开荒队),安安份份地做“同路人”。十几年间,每当场里搞什么教育,他都主动交上一份认识材料;每当生产队来了新领导,他都主动上前检讨一番。他知道,“被镇子弟”问题,明眼人一看就透,主动了起码落个态度尚可。赵植也曾有过见了女人睡不着觉的时候,可过后细想,谁愿嫁给“被镇子弟”?久而久之,那种人生本能的欲望迟钝了淡漠了麻木了消失了…… 他迟迟未成家还有更深一层的缘由。赵植有个小学同桌女生叫李萍,胆子特别小,因此常和他结伴上下学。在幼小的李萍心里,赵植就是她的信心力量主心骨和保护神。上中学分校,两人相遇极少,但偶得一见却依然无话不谈,似乎又回到童话世界。纯真的美好使那些多情、卖弄、有意关怀和掏心盟誓都显得空洞和虚假。他想起她或她想起他,都觉得净化和满足,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心潮就越真切越强烈。即使在赵植被定为“黑五类”的时候,李萍依然一往情深,只是赵植断然不理李萍,连远走黑龙江也没跟她通个气儿。到兵团半年后,赵植突然收到一卷北京寄来的印刷品,打开一看,是新近一期《人民文学》,里面夹着一张字条: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向同学问的,到学校查的,还是去我家了解的?赵植似乎看到李萍匆匆挤车赶路询问追查,一身尘土满脸热汗;再赶车排队书店邮局,问价付款填单留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路旁,歇着想着等着盼着……想到这儿,赵植不禁心头一热,抓起笔即刻回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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