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老师(上) 在《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海伦・凯勒把自己能进入光明之门归功于她的老师安妮・沙利文。说真的,我真心羡慕海伦・·凯勒,不仅因为她有一个这样的好老师,更因为她能有机会感激她的老师,能把她对老师的感激之情当面向她的老师表达出来。 在人的一生中能遇到一个好的老师,尤其是像安妮・沙利文这样的好老师,实在是一件幸运之事。好的老师就像是一个新水手初次在大海里航行遇到的一个好船长一样,他能熟练地指导你躲过暗礁浅滩、帮助穿过惊涛骇浪,成功地到达平静的港湾。 在我的光明之路上,如海伦・凯勒一样,也遇到过这样一位不同寻常的老师。原本我也应该像海伦・凯勒一样,把对老师的感激之情当面予以言表。可是,我却做不到,也没能做到。本来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我的机会一扫而光。 这是我、以及我们班许多同学这一生中最应该后悔的一件事了。 小学即将毕业的1966年,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而至,我的几个老师突然变成了反革命分子。几乎一夜之间,我们都非常喜爱的一个年轻老师,也变成了反革命分子。他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我们也许会像淡漠其他小学老师的名字一样,慢慢地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可就是因为这场史无前例的疾风暴雨,就是因为我们鬼使神差般的、义无反顾的举动,又让我们牢牢地记住了他的名字,娄玉中。永远地记住了他的名字,再没有忘记。 那是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怀孕就要生产了,这时距期末考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学校里正好分来一个刚刚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小伙儿,学校安排他担任我们六年级(1)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课老师。我们原来的老师,是我们大家都非常尊敬和爱戴的好老师,是学校里领导放心和靠得住的顶梁柱子,突然间换老师,我们大家都很担心,新来的老师我们能适应吗? 我们班教室是在一排平房的拐角处,只有一个后门。上课了,年轻的娄老师从后面走了进来,他并不显得很起眼。中等偏高的个头,方方的脸庞略显黑瘦了点儿,浓密的眉毛下的眼睛虽然不大,但看上去却总是笑眯眯的。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没有显出任何奇特,这身行头是那个时代从中央到地方的标配。大家开始轻松了一些,他开始了他的语文课。 “同学们,从今天起,我来给我们班上语文课。”他做完了自我介绍后接着说,“大家看,从今天起,咱们的课这样上行不行,每节课我们只讲二十分钟,接下来的五分钟,我来对大家进行测验。如果大家都能学会当堂的内容,能正确地回答我的提问,我就利用剩下的二十分钟时间开始给同学们讲故事。讲长篇小说《海底两万里》,每一节课讲一段。大家说行不行?” 哇,多么有趣的方法!多么新奇的书名!在那个闭关锁国的年代,除了能见到数量不多的前苏联小说,能听到非常正统的书名,居然还能听到这么摩登的书名,光是那书名就足够刺激了呀!而且,还是一种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长篇小说连播的形式,谁能抵挡这种诱惑!别说是小孩子了! 行不行?你说行不行!谁能说不行呢?同学们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只是担心那几个学习成绩差,纪律不好的同学能不能达到要求,因而耽误了大家听故事的美事。 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回答:“行!!!” 二十分钟的课就像是看表演一样,新来的老师神气活现地在课堂上的讲解,就像是说评书一样吸引着每一个同学。他的语音语调,他的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地表现着课文的要求,他朗读时抑扬顿挫的恰当掌控,把每一个人都好像带到了教室之外的什么地方。 这简直不像是在上课,就像是在剧场里看演出,在收音机旁听评书一样。就像是十多年后在收音机里收听单田芳的评书一样惬意。 老师的测验进行的相当顺利,就连班上最差的几个同学都对答如流,咦?这还真是奇了怪噢,娄老师点的几个被测验的人还都是平时学习成绩差的同学。 长篇故事连播开始了,全班同学都被阿龙那斯教授和他的两个助手的海底探险故事深深地迷住了,娄老师绘声绘色的演讲,神色多变的表情,夸张而又到位的动作,把儒勒・凡尔纳的想象演绎到极致。 下课的铃声响了,没有人愿意这神秘而惊险的海底旅行就此停下来,没有人愿意让尼莫船长离开。娄老师已然就在海底旅行的航行之中,全班同学也都乘坐在“鹦鹉螺号”上,大家没有停止航行的意思。然而,下一节课还要正常按点进行,海底航行不得不作短暂的停航,尼莫船长只好关掉引擎、稍作休息。 以后的每一天,尼莫船长都要在六・一班的教室里出现,他神气活现地带着他的助手和仆人出现在“鹦鹉螺号”上,不过“鹦鹉螺号”船长的随从已经从最初的几个人变成几十个人了。 随之而来的情景更加令人兴奋和自豪,每当下课铃声响起,“鹦鹉螺号”的外面,我们班的后门外,总是拥挤着一群别的班的同学,他们抓紧那课间的分分秒秒来分享“鹦鹉螺号”上精彩航行的片段。 很显然,学习没有耽误,纪律越来越好,班级气氛空前高涨。“鹦鹉螺号”的所有乘员都合成了一条心,探险每天都在有趣地进行,尼莫船长已然熟练地操纵着他的第一艘神秘的潜艇在深海里游弋。 除了语文,娄老师还教给我们许多如何解决算数中四则运算应用题的有效方法,就连最让算术老师头疼的“鸡兔同笼卧”问题,他也给了我们极其简单的解题思路。全班同学的学习兴致大大增加,总之一切都那么顺溜儿。 难忘的老师(下) 课堂之外的活动也进行的是有声有色。 运动会开始了,团体竞赛项目的名次一个接一个地被我们班拿下了,就剩下拔河这一项了。要说拔河,我们班还是不弱的,只是别碰上六(4)班就行了。几次运动会,四班都是我们的最强劲对手,说直白点儿,那就是我们每次都栽到人家手里。 真是冤家路窄,越是不想见谁就越是躲不过谁,决赛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和四班对决。实际上我们已经心里认输了,冠军让人家拿吧,我们当个亚军也算将就了。 下午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前,其它各班的同学们都在操场看比赛。娄老师通知大家回教室休息,回到教室,娄老师让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和四班的拔河比赛大家有没有获胜的信心?” “有!”但是这个说“有”的声音明显没那么有力。 娄老师笑了笑,“是不是害怕了呀?” 大家不做声了。 娄老师告诉大家,“同学们,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要赢,我们一定能赢,大家信不信?” 看到大家没回应,娄老师说:“现在我们回到教室,就是要讨论如何战胜四班的问题。” 他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了起来:“首先,我们大家必须完全服从命令,完全按我的要求、听我的指挥。” “从力量上,我们和四班有一定的差距,但不是很悬殊,如果我们在技术上稍作调整,就可以克服我们力量上的不足。我已经看过四班的拔河,对他们的技术上的缺陷,我已经很清楚了。首先,我们要有一个很稳定的队形,这个队形对于我们用来消磨对方的力量有极大的作用。开始站队的时候,我们每一个人必须按要求两人、两人对面站好,一定要使自己的身子上下保持挺直,尤其是腿,两腿和整个身体一定要挺直,绝不能打弯。而且,面对面的两个人的脚要相互交叉、相互紧紧扣住,靠近绳子的那只胳膊要紧紧将绳子夹在胳肢窝下面,另一只胳膊尽量紧贴身体、伸直拉住绳子。” 他一边讲,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很清晰的示意图,“整个身子挺直后,紧贴绳子向后倒,形成一个对地面的顶力,每两个人就像两根筷子一样斜插在地上。从哨子吹响开始一定要保持队形不变,姿势不变,开始不要想着把他们拉过来,只想着保持这个姿势就行了。这样的状态会大量消耗对方的体力,等到我给大家发信号时再开始我们的下一步动作。注意听我喊一、二、三的口令。喊‘一’时,大家做准备;喊‘二’时,大家整齐地放松一下绳子,把他们放倒;喊‘三’时,一齐用力拉。明白了吗?” “明白了!!!” 拔河比赛的冠军如愿而至,大家这个高兴啊! 学习的顺利进行,听故事的喜悦,运动会的全胜,让尼莫船长和全体船员们无比高兴,无比欢乐。旅行似乎会像大家期望的那样,在神秘和喜悦中完成海底两万里的航程。 就在整个“鹦鹉螺号”的船员们沉浸在各种胜利的喜悦之中,尽情欢呼、尽情歌唱的时候,眼前的美景被平静的海面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暴扫荡殆尽。天才的预言家儒勒・凡尔纳,没有预料到这场可怕风暴的到来,这场风暴不仅没有使“鹦鹉螺号”顺利地到达《神秘岛》,没有让尼莫船长见到《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就连尼莫船长本人也意外地被打进了巨大的漩涡之中…… 6月份的一天下午,我们的尼莫船长拿着一份报纸走进教室,表情像平常一样的坦然,平静地给我们念完了某报社论文章《揭开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面纱》,尼摩船长平静的语调使我们根本听不出海上残酷的风暴即刻就到。 也许,尼莫船长已经嗅到海面上的风暴的来临,但船长的职责使得他异常平静,异常坦然,坦然的就像“鹦鹉螺号”就要驶进平静的海湾一样。 当我们放学时,校园里已经到处都可以看到打倒反革命分子娄玉中的大字报,每一个名字上都用红笔打上了叉叉。 没有人给尼莫船长扔去救生圈,包括我们这些曾在“鹦鹉螺号”快乐旅行中尽享尼莫船长热情款待的游客们。 伟大领袖都发话了,要打倒你,我们能不奋起千钧棒,打你个稀巴烂吗?我们不但要把你打翻在地,还要再踩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我们摇身一变,就成了捍卫正义的小使者,大家纷纷反戈一击,声讨这个用西方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来腐蚀我们革命青少年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揭发、批判的正义行动首当其冲就由我们六(一)班这个“受害最深”的集体来担当,因为我们是“鹦鹉螺号”上最有发言权的人,因为我们是正义的化身! 暑假的到来终止了批判的进行。 若干年过去了,我们已经清楚我们当年干了些什么,我们开始了我们的反思,反思之后,我们都无法不去自责,无法再面对我们当年的非常敬重的尼莫船长。 我们怎么能再面对我们当年的老师呢?见面后我们说什么呢?说我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吗?说我们年少无知,受人蛊惑吗?我们唯一可以说的是,我们对你,我们敬爱的老师,没有嫉妒,没有仇恨!反戈一击批斗你那并不是我们的主观愿望,或许另有其人,或许你干得太优秀、太突出、太让人不安了! 几年以后,听同学们说,娄老师被贬到安康去了。安排到安康中学,听有的同学说,娄老师在安康的名气可大了。要是你到安康去,想找到娄老师,根本不用问地址。你只要随便拦住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孩儿问娄老师在哪儿,他就会高高兴兴地把你带到娄老师所在的学校。 1976年,一个出差的机会,我来到安康,我真的就这么做了,我随便在街上拦住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问路。他热情地说:“你找娄老师啊,我带你去,”他一路上不停地数说着这个老师的迷人之处,高高兴兴地带着我径直来到一个中学门口,指着正在操场上和学生们打篮球的娄老师说:“看,那就是我们老师!”这时候,我哪能再好意思让这个学生带着我往前走呢,只好告诉他,“谢谢你,我自己去吧”。 我没好意思进去,我长时间地站在校门口,远远地看着我心里一直敬重的老师。 我在想着《海底两万里》,原来,十几年过去了,尼莫船长还在“鹦鹉螺号”上,他还在他的航行中,他并没有被风暴卷入海底,被卷入大海的只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这些被抛出“鹦鹉螺号”的可怜虫。我们一直羞愧地在大海上漂流,我们无颜面对尼莫船长,甚至,我们连对尼莫船长当面说声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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