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青青乌拉草 深深黑土情 /散文
那是在上个世纪1968年9月13日,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我们上海第二批支边青年三百余人来到北大荒。眼前的情景令人惊愕,然而燃烧在心中的却是一片纯情的忠诚。从温暖的大都市到苏联边境的黑龙江,上海知青不知道严寒的冷酷无情,任凭第一次接受风寒霜冻的洗礼了。幸亏在北安下车时,解放军热情地送来了军大衣,一股暖流温馨全身,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军人。旋即让我们下放到连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和几十个知青分到一师五团七连,就是现在的世界自然遗产——五大连池、尾山脚下,那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和火山堰塞湖。 那时的连队像个荒凉的村落,稀稀疏疏几十户农家,简屋贫困。老乡冬天外面只穿一件黑棉袄与大衣,一直到春天才敢换下。那个农村后来突然要变成军垦农场,设施都跟不上。我们住在老乡家中,睡在炕上,吃的是大楂子饭、小米粥,很少有肉和青菜,用水要从深井里用辘轳摇上来,尤其是冬天,手一沾在摇把和水桶上像胶水一样粘手又冻又痛又麻。大家思乡心切,痛哭流涕,天天盼望上海来信来邮包。自然邮递员张师傅(张承高?)成了知青中最热门的人物。 初见张师傅的感觉:三十开外,瘦小个子,穿一套黑色紧身的衣裤,一头乌发,长脸,挺直的鼻梁,一对善良的鸽子眼,逢人便笑,为人忠厚老实。因为抽烟,牙齿都已发黄,脸上布满皱纹,有时一阵咳嗽更显得老气横秋。天冷时他会戴一顶灰色的狗皮帽,两旁帽檐向上翘,走路时抖动着;他双手常常插在袖笼里,背有些驼。那时我特别钦佩他办事的认真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我心想:当他穿上绿色的邮递服时,一定会变成一位最优秀神气的绿色天使。 当然,无论知青怎样纠缠他、翻他的邮包袋,他都不会嫌麻烦,总是耐心周到地微笑着解释、服务到家。他每天要跑三十多里地去团部取信件和包裹,累得他气喘吁吁,家里的事也顾不上做,同情之心让我产生了要帮助他的愿望。当我和他谈起时,他却很担忧,怕我一个单身女子,行动不方便,可他最终招架不住我的坚持。平常每天清晨由我到知青点宿舍把信收齐交给他,星期日、我却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冰雪交加都会替他送信。一个人跑团部,三十里地来回要三个小时,路上荒无人烟,猛然间还会从地里窜出几条野狗与我较量!自然是“兵置死地而后生”,我一路跑一路打,浑身冷汗加热血翻腾、无地自容呵!背着沉重的邮包是我的命根子。中午将就吃一顿冷馍,因此伤了脾胃,时常吐酸水,让我真正体会到邮递员工作的辛苦无序、但张师傅每天都这样起早摸黑、风雨兼程,累得满头大汗的,可他却像小孩一样憨厚地笑起来乐此不疲,老乡亲这种朴实无华的精神真叫人感动!
因为跑长路,我的棉胶鞋特别容易坏,脚感到特别冷。母亲亲手编织的毛线袜早已补丁加补丁,膝盖痛得要用拳头重重地捶打。我正发愁,乐呵呵的张师傅给我送来了一大坨乌拉草,这是他们特别加工过的草,细细长长的像麻线,柔和得似丝绵,光亮得像长发,说是永不枯萎。我瞧了半天,惊奇万分,垫在鞋里一团团如温暖的“小绵羊”,直到那刻我才相信乌拉草的功能。我感谢邮递员老张,他只是腼腆地笑了,黑的眸子、长的睫毛,在雪雾中闪闪发亮,他摇着手说“不用谢,俺是方便採来的,只要你脚不冷就好。”我同时感到有一股暖流冲击心头,这北大荒人的真情实意催人泪下。想不到聪明的东北祖先把“人参、貂皮、乌拉草”珍为三宝。发现乌拉草的祖先太够智慧,而这小草却使我这个南方人又肃然起敬;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地广阔无处不神,因此我挺想弄清乌拉草的来历。 乌拉草生长在大草滩和荒草甸间。无论风暴雨雪皆不怕,如常青的松柏。那一团团、一蒲蒲像龙须般的三角型锋利的长草向四面扩散发展,随风飘逸,轻盈而细柔,丝丝连根,默默成长,无忧无虑;虽平凡尚为人类带来如春的温暖,真是功德无量。我思考着:世界万物并不都以价高而名贵,这平常的小草以它给人类所做出的贡献而彰显其价值真是超然。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乌拉草的地方大多是候鸟群的栖息地,这温暖过无数生命的小草,大自然留恋它,东北人和他惺惺相惜。这不起眼的小草、更让我始终难忘那些北大荒老乡亲、淳朴可爱的深深情谊。 送别的路长漫漫,老张执意要驾马车送我。冰雪初融,道路泥泞,一路颠簸,人生的路也是如此崎岖难行的呀!猛然间,我感觉寒风刮脸一阵阵刺疼、我听到骏马呼啸毫不停蹄地向前、我闻到旷野发出浓厚的泥土清气、我看到张师傅在偷偷地用袖口抹眼泪、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然深深地扎根在七连、老百姓的心里······人世间有什么比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更令人感动的呢?此生难忘!此文留念! 此刻,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张师傅送我的乌拉草——清香扑鼻,一时间感到心脏在激烈地跳动,无法控制。我身边坐着一起送我的好友郑慧琦、瘦于红、徐桂清、董亚平、孙昌玲、眭康梅、徐安祺、吴红英等南北知青们,也在一边暗暗流泪。我又一次要经受住与老乡、战友们告别的心酸与痛苦······ 斯时,白马依然奔驶,那一瞬,彼此无须多言,用眼神表达依恋、用坦诚祝福关爱——难舍难分。我在心中讷讷着:黑土地七连的父老乡亲们、我的战友们,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深情厚谊;诚然,乌拉草亦将成为我终身的“护身符”和永远奋斗的精神力量。
写于2011.8. 修改于冰溪河 2013.3.12 我与上海战友当年在五大连池尾山脚下劳动 (其中有一叶北大荒的小草)
左下集体照 第一排左起:黄淑芹 杨七芝 孙昌玲 徐安琪 王启玫 李东东 后排 左起:吴红英 眭康梅 谢彩玲 董亚平 赵燕霞 郑慧琦 沈国英 4.遍地黄花辛酸泪 / 散文
当我写这篇文章时已是花甲之年,但我一看到这个题目就会掉辛酸泪。痛定思痛,四十年前生离死别的重大打击,罄竹难书,惟有黄花菜知情见证。
1970年的寒冬腊月,白雪茫茫,万物萧索。我们团宣传队却要奔赴师部赵光、参加样板戏文艺汇演。哪知演出途中我被传染上黄疸性急性肝炎,昏沉沉天旋地转吐黄水,生死攸关则被领导下令,急匆匆送往北安兵团医院急救。
1971年1月我病愈出院回到上海休养。5月,北大荒冰雪消融、春意盎然,我返回团部宣传队。有位分管我们的现役军人关照我,叫我不必下连队劳动而是去团卫生院继续住院休养。我庆幸遇上好领导,心中十分感激,然而又稍觉蹊跷,因为平时他对我非常冷淡且傲视的。 三个月来,每天我与病友们无忧无虑地去三池子边散步解闷,河滩边空气清新,林草华茂,晨雾氤氲,碧波荡漾,我的情绪逐渐好转。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一朵朵厚重的白云,像棉絮纯白银亮,悠悠地移动,我一阵子高兴,好似我的青春前程会无比美好。三池子对面是南北逶迤的长岭,一抹淡青犹如娥眉般清雅地拱现在眼前。我远远地看到大草滩上一片嫩绿丛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鲜黄鲜黄的花丛,随风摇曳,诱人入境。我朝着嫩黄色走去,啊!原来是绿叶铺底开着喇叭型的花瓣,极大多数是长长的黄黄的花蕾,而每一朵花蕾都被绿叶和花蒂紧紧地包裹着,当花儿渐渐开放时,那绿叶和花蒂依旧牢固地保护着花瓣,使花朵风吹不掉,雨打不摧,依然在坚硬的直竖着的长茎中烂漫成长。最高的花枝可达一米多,最低的也有尺把高,真可谓坚韧不拔。 眼前这与殷红的霞光相映成辉的植物到底属于什么花种呢?我确实茫然不知,但我却被它的宁静和娇柔所感动了。走近它,再俯下身,轻轻地抚摸着它那娇嫩欲滴的花瓣,实在太可爱了!清凉的淡淡的香气幽幽传来,仿佛仙女下凡,雅然飘逸,纯洁无瑕,令人好怕揉碎它,但久久不愿离开。我的性格自小就喜爱优雅恬适的环境,慰给自己的思索与感悟。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人们平常所称的“黄花菜”,营养极丰富,是佛斋中最高贵的宴品。也可入药,有安神、宁心、解郁、入眠的作用,难怪我一到那里心情就会安静舒适,似进入花海梦境想入睡!黄花菜家喻户晓的“金针菜”,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别名古称“忘忧草”、“疗愁花”、“鹿剑”、“宜男”等,其形如悬胆貌似针尖。
然而,好景不长,我年轻的人生很快地刮来一场釜底抽薪的暴风骤雨,使我从此和池滩上金色的花香告别,与自己天真烂漫的青春年华告别,与五大连池告别,留下一辈子的憎恨和悲愤。事情是这样的:在医院休养的我,突然有一日,那军人喊我去他办公室工作——接电话,我一楞,彷徨许久。办公室不大,内有几张办公桌和他的床铺。他和我的写字台面对面,我平时不会闲聊,有空就看报纸,沉闷之极。因为一旁是他的上海知青恋人,一旁是跟随他的下属,我躲都来不及!干等的日子一直感到枯燥乏味。 忽然有一天中午,我在团部外院洗衣服,他大声地喊我过去看他拍的宣传队剧照。135底片很小,他拿在手中对着窗户的光,人站在我背后,高兴地叫我看这看那。我听他气喘吁吁,心跳剧烈,兴奋得满脸涨红,不时地紧贴我,躁动无礼。我光火了,迅速蹲下身,一溜烟地逃走了。同时我口中大喊:“我洗的衣服要被自来水冲走了,龙头开着呢!”这是我自卫自贞的人格,谁也别想占便宜,一个人的尊严与人权决不可丢,否则大祸临头。当时我很清醒才决断的,做人要有骨气,不要向那些败类学习!当然,我想不通,他怎么是这么卑鄙的人?
始料不及,第二天他冲上俱乐部里我的房间,气呼呼地用大手指头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叫我下连队去,劳动一辈子,永远不要再上来!天哪!我头脑发懵,嗡的一下如重锤猛击,人都站立不稳。他怎么可以这样报复我?我惊愕发抖地说:“我还年轻,还能演出,我会打扬琴、拉二胡。”“不行,不行,哪儿都不行!三天限你考虑好,下调令!”我在五团彻底完了,没有前途了!他叫我把笛子箱子拿出来,收走了,又冷眼瞧着我,挺起胸傲慢地急跑下去,好像一刻也不想看到我!我是北疆的“神笛手”,却要和舞台告别,和大家告别。他那样专横跋扈,把魔鬼嘴脸暴露无遗!他原来是个伪君子······一个人从天上落到地下,又掉到井下,还被落井下石,死无葬身之地,我越想越害怕,举目无亲哪! 魔鬼不会同情猎物,他暴戾地叫我卷铺盖走人。面对恶势力,谁能拯救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宣传队的战友全部下连队去了。难道叫我屈身去求他?团部的俱乐部黑压压一片,没有一个人,只有邪恶的魔掌在我头上混乱舞动。我在茫茫的黑暗中挣扎着寻找出路,我呐喊救命的恩人,没有回音,我简直要疯了!肝脏剧烈地痛了三天,我又在犯病,我茫然无助,泪水打湿了被褥。我后悔不该来北大荒,不该进宣传队!为什么我正当的防卫却要遭此厄运?反之,我如屈服于权势,只能被正义咒骂,被真理讥笑。守持纯洁,对于当时在逆境中想生存的我是多么重要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最残忍最心碎最无情最无奈的打击。
面对遭难,我久久地徘徊在黄花地,我悲愤交加地呆立在簇拥我的花丛中,这一片曾惹人喜爱的黄花地似乎感召到我应该和它们拥吻,感激它对我的挽留。我是弱者,斗不过野兽,最后会被迫害致死,那还不如干净一死。想好了,在三池边纵身一跳,与流水作伴,从此脱离苦海,永无烦恼。我的身影长长地倒映在河面上,晃晃荡荡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二十一年的春华就此化为泡影? 猛然间,水面上出现严父慈母的面容,劝阻我万事万物须要忍耐,决不可轻生。你这样对得起谁?风雨过后是晴空,雨后会出现彩虹。我们想你,你不能死,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啊····· 我惊出一身冷汗,四肢激烈地颤抖,已经饿了好几顿······我不能让家人痛苦失望,这是罪孽!我既然没有错,为什么要去寻死?我必须刚强起来,不怕狰狞的狼!要像雄鹰一样搏击狂风骤雨,决不低头!人生不易,活着就是胜利。我要像黄花那样坚强不屈,柔韧不倒,独辟蹊径,重找出路。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会看到恶鬼的下场,有朝一日他定会被阳光晒死。 真理给我信念,柔和温馨的黄花菜也潇洒地随风发出沙沙声,好像一支安魂曲让我支撑起生命的这一刻。开阔视野,闻着清香,我自自在在地躺倒在黄花丛中睡了一觉。天无绝人之路,人生也像这黄花菜会经历花落花开,明年、后年,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很久以后,通过潜心的学习我才领悟:这就是道学文化的原则:“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哲理名言。那时,我虽然被贬,但我庆幸自己是清白的;虽然无助,但我涉世明白了人间是有邪恶的,有时正义是唯微的,只有在斗争中才能见到黎明的曙光。虽然下放劳动,但是在连队照样有活路,笑洒热血保卫边疆。刹那间,我坚决要求上前线的血书亮在眼前,多少悲凉和凄楚!苍天呀!我忘不了这一段黄花丛中的辛酸泪······ 那时,我多少回依恋在黄花丛中,长久不愿离去,我多少回喃喃对花语:干嘛要让别人来摧残践踏我,侮辱我的人格?我宁愿像花儿一样在大地上自由开放,自生自灭,也决不忍气吞声地成为坏蛋的牺牲品,失去做人的尊严道德,被世人唾弃讥笑。几次三番我愿意对着花儿悄悄表白:洁身自好,甘守清贫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奴颜媚骨,趋炎附势是失去气节可耻的世俗低级之流。我又多少次抚摸亲吻眷恋着花儿,生怕它们也遭不幸,再也见不着我了;花儿呀我们总要惜别,黄花菜呀我又多么脆弱,流下了一串串止不住的哀泪、跌进河里变成冰凉的水珠。总之一切的一切,那时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凄惨可怜······
那一刻,我忽然见到太阳正接近了地平线,天际上出现了一抹金红色的晚霞·····
写于三清山书画院 2011、8、12
一师五团宣传队当年在团部的温暖阳光下幸福地合影
后排左起:关桂芳 杨七芝 陈 莉 刁慧明 |
技术支持:信动互联(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 京ICP备12025178号 京公网安备11010802025847号 )
GMT+8, 2025-5-4 19:45 , Processed in 1.138802 second(s), 19 queri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