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面镜 又是一年的忌日。父亲离开我们已七年,冥寿也98岁了。
普通的墓碑上用阴文镌刻着父亲的生卒年:1917——2008。当年栽下的两颗小翠柏,如今长成了大树,已能够遮风挡雨了。每每清明祭扫,我都会用那首词忆秦娥来寄托哀思:
风萧咽,绵绵细雨情悲切。情悲切,声声祈祷,墓陵参谒。
魂牵梦绕清明节,泪飞祭扫阴阳绝。阴阳绝,爱思泉涌,恸然哀却。
按说父亲驾鹤西去已过耄耋,算得是长寿之人。但比起现在同龄健在的老人,父亲显然走得早了些。关键是有所遗憾,没能赶上全面实现小康社会。假如不是不慎摔了一跤,连他自己也自信能活到一百岁。那样的话,便能和我们一起过上小康社会的生活了。
父亲信共产党一辈子,可他自己却白丁一个。填报干部登记表政治面貌一栏,始终庄重地提笔写下“群众”二字。小时候,我总是不解,为什么父亲是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怎么连个中共党员都不是?在那个特殊讲政治的年代,我多么希望我在填表时,父亲一栏的政治面貌是中共党员该有多好。虽说那时我还不懂,党员和非党群众有什么不同之处。但从党员子弟的同学眼神中,感到他们有一种骄傲自豪感。有时我好奇地问父亲,你为什么不是党员?父亲总是莞尔一笑地回答,当一名普通群众不挺好吗?不是一样地为党工作,况且党员也要依靠群众嘛。还给我举出了一些中央领导同志像宋庆龄、黄炎培等都是党外人士,但他们都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朋友。我似懂非懂,心里还是解不开这个疙瘩。想起同学家长是党员,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难免让人心里羡慕嫉妒。
其实当年父亲的老领导吉伯伯、焦伯伯都是延安时期的老干部,应该说介绍父亲入党,有着非常有利的条件。但父亲很耿直,不想靠关系贪图名利。其实,父亲之所以总是徘徊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实际他很清楚,囿于自己内弟的海外关系,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被吸收入党的。以至于后来作为“内控”人员,连重用都没有可能。这在后来,我的人生轨迹,得到了佐证。
作为当年的下乡知青,我曾任青年点点长、团支部书记、大队团总支副书记,不管我写了多少入党申请书,都未获批准。大队书记不落忍,找我谈话交了实底,是因为我的那层“海外关系”没有办法。我终于恍然大悟,同样的“海外关系”竟耽误了两代人。假如不是因为它,父亲也许早就是大型国企的总会计师或提拔到更高层次。我或许当年就去大连理工深造了。还好我比父亲幸运,赶上了粉碎四人帮,1984年时隔12年我终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可父亲除了平反昭雪蒙受九个月的不白之冤外,临近退休的他已不可能再得到重用了。
父亲是典型的陕西汉子,有着陕南人大山般的性格,说话铿锵有力,快言快语,不拐弯抹角。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他倔强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也因此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吃了不少苦头。最典型是在“三反”初期被当“老虎”打,“文革”时期又被当“特务”抓。后来长期被“内控”得不到重用,从一家大型国企财务科长的位置上,转任处理积压物资的闲职,再下放劳动被折腾成半身不遂……可谓命运多舛。直到退休前尽管他一人承担3个人的工作,只给他一个“会计员”的职称。而早年父亲在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直属企业,已是出类拔萃的会计科长,即使解放后他的委任状分明写着“副管理师”(相当于副总会计师),尔后又曾任国家机关某生产调度处财务科副科长。这些磨难和对他的不公,并未让父亲意志消沉,依然保持心底里的那份忠诚。
父亲是无党派人士,却对共产党人十分敬佩。源于他亲身经历了解放前后两个时代的统治,亲眼目睹了国民党政权腐败,共产党政权的清明。尽管他曾受到过不公平的对待,但共产党讲求“实事求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的一贯政策,还是让他深信不疑。事实上,两次冤案都得到了平反昭雪。最让父亲感慨的是,建国初期他现场亲耳聆听刘少奇、陈云同志作报告时的情景:几个小时的报告,不拿讲稿,甚至连口水都不喝,党的方针政策和革命道理,讲得入情入理深得人心,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悦诚服。每当讲述给我们听时,他都会眉飞色舞的赞不绝口。父亲打那时起就笃信,在共产党领导下新中国的建设一定会成功。也正是在如火如荼的建设新中国的年代,他随同延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领导重返东北重镇沈阳。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厂的生产建设中去,用他精湛的会计专业,帮厂里建立起完整的会计核算系统,并实行财务垂直领导,很快帮老领导打开了工作局面,生产经营水平直线上升。父亲就像“拼命三郎”,以厂为家,“掯劲儿”时几乎吃睡在厂里,以至于他后来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宿地睡不着觉。记得那时母亲为让父亲休息好,带着我们姊妹三个睡在外屋,把里屋专门让给父亲做卧室。夜深了,父亲卧室的灯光还亮着,他是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啊。
父亲虽然是党外人士,却每每在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方面,甚至做得比党员还党员。1958年大跃进时期,父亲响应党组织的号召,做出一个让我们匪夷所思的决定。率先让出了使用面积超40平方米两水两气的大房子,搬到使用面积不到20平方米两家共用厕所厨房还得生炉子的小房子。当时因原两家公用厕所,谁也不肯打扫,下水道堵塞粪便溢出,只好把厕所门钉上。父亲搬过来,便先把厕所维修一新,用他的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以后自然成了公厕的清洁员。
在我们的抱怨面前,父亲给我们的道理很简单,人家老少三辈9口人,我们只两辈5口人,作为领导理应帮人家解决困难。在那个住房困难的年代,这个两户人家共用厕所厨房的职工宿舍,竟让我们一住几十年再没换过,直到1992年拆迁。房子小东西摆放不下,心灵手巧的父亲,就动脑筋想办法。用劈材板板在房间过道厨房都打起“吊柜”,被服、衣物、杂物统统有地方放了。占完“天”又去占“地”,父亲把地板割出一个半米见方的活口,利用地板下空间做储藏室,不常用的破东烂西放到“地下”空间去。不想文革期间,被别有用心的人小题大做,诬陷父亲是国民党特务在地板下面藏电台,引来身陷囹圄之祸。
父亲是个热心肠,常常乐于助人不计后果。父亲工资较高,源于他是旧制转职人员,原职原薪是当时的政策。解放伊始,他挣126元,后来有了活工资4元,月收入达130元,也因此到他退休没加过工资。不加工资的事,父亲倒是常耿耿于怀。同事邻居月头钱花完了,或遇到大事小情,向父亲借钱是常事。父亲有求必应,常常是借出去不知道要回来。这样的糊涂账,不知有多少。有个叫江胖子的师傅,肝腹水挺严重,一大家子人口,靠他每月六十多元工资生活,每到月下旬,江胖子就来我家找父亲借钱,其实根本就还不上钱。只是借比要好听体面些。母亲因此总嗔怪他“寿头”(南方方言傻子的意思)。可父亲却淡然一笑,该帮人处则帮人嘛。在外头如此大方,在家里却成了小气鬼。他是会计出身,精打细算是强项。每月把工资分成若干个小信封口袋里,分别写上生活费、水费、电费、煤气费,还有定期储蓄等等。他自己勤俭得不得了,粗茶淡饭,粗布旧衣足矣。与书香门第的母亲在一起,简直就是个“土包子”。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父亲为他同事叶青的申冤昭雪。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事,叶青到南方出差,顺便为一位退休还乡的老同志捎带退休工资。总共只有五十多块钱,途中不慎遗失,并有一路随行的叔叔作证。叶用自己的工资把丢失的钱补上了。原本不算什么事,但向领导汇报后,问题便严重了。非说叶是监守自盗,定性是“贪污”行为,于是受到开除党籍、调离财务岗位的处分。叶对此感到冤枉,一直上访申诉无果。已退休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后,立即调阅案情全部资料,挺身而出愿意为叶作证。并亲自奔波于市里相关部门讲述事实真相,书写详细证明材料。八十年代初,叶青的案子终于水落石出,推翻一切不实之词,做出了恢复党籍、恢复原职决定。这也让晚年的父亲得以慰藉。
父亲的二三事,总是回忆不完。他做人做事的风范如同一面镜子,始终映照着我像父亲那样敬业忠诚,做事一丝不苟、循规蹈矩。镜子里那慈祥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不过。每每想起未能帮父亲实现他生前的一个夙愿,我内心深处总会感到很痛。
父亲16岁离开陕西旬阳老家,翻越大巴山赴重庆求学,而后颠沛流离在外闯荡,于川陕湘贵京津东北数十载,直到1956年因家庭成分问题返乡核实,就再没能回去过。晚年的父亲,曾无意中和我叨咕想回老家看看,可我却没太在意。总以为父亲不过说说而已。其实我是未能理解父亲的心,他年少背井离乡,不想数典忘祖,又自知身后不能魂归故里,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再看一眼生他养他的故乡足矣。
有一天我忽顿悟,想安排一次陪父亲陕南之行。可父亲又怕耽误我工作,一推再推,甚至一竿子支到等我退休。我想也罢,父亲一直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来日方长,等忙过去一阵子再说。不曾想,这一念之差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原创于2015年7月24日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逝世七周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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