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算盘
——回忆我的父亲
小时候,喜欢看父亲打算盘。那乌木的算盘珠子,在他的指尖拨动下,上下飞舞,噼里啪啦作响,犹如清脆的打击乐,令人十足的亢奋。每当这时,我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专心致志地欣赏。
父亲对算盘喜爱有加,常对我们津津乐道,这是他吃饭的家什。我很好奇,仔细观察这算盘,与一般的算盘没什么两样:红木框、梁,框与梁连接处有铜皮加固,珠杆是竹子的,杆上串着上二下五的算珠。不过,倒是这91颗乌黑铮亮的算珠,一看就是用了年代许久,上面遗存着岁月的留痕。果然,父亲揭秘了乌木算盘的由头。
原来,父亲早年就读于黄炎培先生创办的中华职业学校会计培训班。他的恩师,也是他在安康中学的班主任何凤源,非常器重学习刻苦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家境贫寒,未等毕业便提前找到一份工作,很不容易。于是,在父亲离校之际,何老师特意将从宁波老家带来的这只乌木算盘送给父亲,既作分别纪念,也寄予父亲能够事业有成。当时,父亲还不知乌木算盘的贵重,只是到了綦江矿冶公司,听那些识货的资深老会计讲,才知道手中这只乌木算盘“分量”不轻。原来乌木是一种阴沉木,至少在地下埋藏千年以上,有的树种甚至长达三、四千年,是稀有的木材。尽管这只算盘的红木框不是乌木,但仅铁力乌木的算珠,就足以让许多摆弄算盘人青睐。因为,乌木本质坚硬,尤以铁力阴沉木最硬,一般的刃具很难在其表面划出痕迹,更何况要把它加工成一个个算珠,还要在中间钻上孔径标准光滑的圆孔,制作难度大,可想而知,也使这种铁力乌木算盘并不多见。所以,老会计们十分羡慕这个刚出校门的后生,能够使用这么“高级”的算盘。不过,父亲也很争气。别看年纪轻轻,算盘打的毫不含糊,既速度快,又准确率高,让那些老会计们刮目相看。
每当父亲谈起他过硬的“功夫”,总是眉飞色舞,引以自豪。而他的“功夫”,全凭在中华职校会计班的勤学苦练。记得父亲经常教诲我们的口头禅,就是“要干一行,爱一行,干好一行”,并且现身说法。其实他自己并非钟爱会计这行,对摆弄数字,写写算算,貌似账房先生的行当,他从内心排斥;倒是对机械制造情有独钟,志向是当一名机械工程师。但是命运多舛,他没有选择,要走出大山,要到外面闯世界,要新生活、要养活自己,惟有选择当时能够免交学费,能够即时就业的会计班。既然务上了这行,就要千方百计地干好它。所以,父亲在那个时候,仅以中华职校会计班肄业的学历,居然脱颖而出,成为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所属“国企”的会计科长,让许多高学历老资格的会计人员,不得不佩服父亲的专业水平。也许是那只形影不离的乌木算盘,为父亲在事业上带来好运,也许是父亲没齿不忘老师送乌木算盘的初衷,发奋不辜负恩师的期望所致,也许他这一生注定与会计结下不解之缘。
解放以后,父亲先后从天津到北京又到东北,在一家国营大企业继续做他的财务科长。体制变了,会计核算方式采用苏联计划经济模式。为了适应新体制、新模式,父亲白天工作,晚上到夜大学习。至今我还保存着,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夜大学习时的财经教材读本和学习笔记,当年父亲的学习工作情况可见一斑。父亲对工作一丝不苟,要求属下也十分严格。当时,厂里从科室科员到车间的核算员,里里外外有将近30人,光副科长就有3个。由于人员业务水平参差不齐,许多人是从工人岗位选拔上来,根本不具备专业知识,父亲既要经常进行业务培训,还要检查成本核算、账务处理是否正确。每当月末、季末乃至年终决算,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加班加点,忙的不亦乐乎。有时星期天,干脆把账本带回家里来做。我们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见父亲紧锁眉头,一脸严肃的模样,便会乖乖地做好作业,到外面去玩了。
记忆中,父亲很少与我们交流,学习生活上的事都是母亲来管。除非我闯了祸,因为只有我是男孩,只要不是在外面做坏事,父亲都不会过问。即便有一次,我出于好奇,把家里唯一的闹钟给拆坏了,父亲也没责怪我,而是拿到钟表店重新修好。长大以后,我才领悟到,父亲是满足我的好奇心,他知道孩子好奇心和求知欲是紧密相关的,他是在保护我的求知欲。我想,大概自己从小养成了好动脑思考,好研究琢磨的习惯,与父亲保护我的求知欲不无关系。
虽然父亲不大管我们,可有一样他很上心。也许是职业习惯的缘故,父亲对我们的珠算学习,特别关心。闲暇之余,总喜欢教我们打算盘,书写阿拉伯数字。原来,这是一个好会计必备的基本功。他是希望我们当中有朝一日,也能够继承他所干的专业。只可惜,我们姊妹三个,无一人能以做到。父亲虽嘴不说,但心中的遗憾总还是有的。在父亲的教授下,我的珠算水平提高很快,没事就打一趟“九盘清”,久而久之,常以速度快、准确率高,名列班级里考试测验的榜首。
父亲为人耿直刚正不阿,求真务实,当年时任厂长——他的老领导吉合群,这位延安时期的老干部,就是看重父亲的这一点和财务专业水平,才把父亲从第一机械工业部第四局带到了东北。在财务管理中,父亲善于坚持原则,按财务制度办事,即使厂长拍板定的事,他也敢于谏言,坚决予以纠正,有时也会让厂长很为难。每次吉合群厂长,都会认真听取最终采纳父亲的意见。也正是由于父亲的铁面无私,让后来的厂长很难接受。
记得“文革”前一年,父亲虽然还是财务科长,但却被“临时”安排到积压物资办公室当主任,显然是不予重用了。后来才知道,并非完全是后来的厂长对父亲有成见,而是政治气候使然。在极左路线时期,对于像父亲这样有海外关系,又是旧社会当过旧职员的人,是不宜委以重任的,必定财务科是掌管财经大权的重要部门。一年后,文革正式开始了,父亲彻底地靠边站了,并且被专政关押了9个月,后来被下放到运输队当搬运工……直到粉碎四人帮,父亲才从“劳动改造”中解放出来。不过,从此永远离开了他干了一辈子的会计专业。伴随父亲半生的那只乌木算盘,也在文革中神秘地失踪了。在归还的被抄家的物品中,少了什么也没有比少了乌木算盘,更让父亲心痛。
如今,世道好了,我竟在不经意中,在网上看到有卖乌木算盘的,不过现在卖的已不再是它的使用功能,而是它的收藏价值。我多么想为父亲买回他那只,仅仅属于他的那只乌木算盘,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啊!
(原创于2012年11月7日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诞辰95周年) |
技术支持:信动互联(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 京ICP备12025178号 京公网安备11010802025847号 )
GMT+8, 2025-5-7 16:54 , Processed in 1.123202 second(s), 25 queri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