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年前的今天——
守 灵
逝者是我的好友。农场接受“再教育”时一起睡过大通铺, 一起招工参加铁路,一起分到青海铁一局工运处。 我的朋友死于高原肺水肿,考虑到他生前和我的关系,当晚工长安排我守灵。 草原的天气瞬息万变,那天夜却出奇地静,静得让我不敢喘气。远处传来野狼的嗥叫,使我不寒而栗;土坯房屋檐垂下的油毛毡在风中摇曳,像阎王高擎的招魂幡,更添恐怖气氛。一灯、一桌、一椅、一人,我将在此渡过漫长的一夜。 桌上放着逝者的随身遗物,一本没有巴掌大的71年的小皇历,内夹着一些馍票,扉页端端正正写着“王兴堂”三个字。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离我有一米多远,全身蒙着白布,两脚却露在外面,没有穿鞋袜。 我的朋友死不瞑目,医生试过几回,手松后双眼又慢慢睁开了,目光幽幽的,含着忧怨,含着遗憾,已失去往日的活泼和神采。多亏工长,他反复揉着逝者的上下眼睑,嘴里喃喃念道:“好孩子,听话,闭上眼睛,我对不住你……”一种满含内疚的语气。连说三遍后,朋友的眼睛闭上了。 时间:1972年春。地点:青海海晏克土。 朋友的死确实和工长有关。当时正是“文革”时期,为响应上级号召,全段开展大会战,24小时连轴转。我的朋友是刚刚出差返回青海的。因人手紧,工长让他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参加当晚工班的钉联任务。 是夜,雨雪交加,春寒料峭,钉联工地却热火朝天:龙门吊来回穿梭,运送着钢轨、枕木,空压机声、铆钉枪声与指挥哨声交织一起⋯⋯ 我和王兴堂的任务是摆枕木、定轨距、压撬杠,忙得连点烟的时间都没有。工长更有趣,边站着小解边指挥。照明的灯泡因经受不住雨雪打击,不到半小时就炸,特派的电工就守候在几根电线杆下,轮番上下换灯泡,忙得不亦乐乎。 凌晨下班,我朋友走在最后,步履艰难。看着神色不对,我返回到他身边,他只说了“全身没劲,难受”后再无语。想不到这竟是我听到的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据赶来会诊的当地某驻军的军医说,这种高原病部队也发生过多起,死过几个战士,多为从内地探亲归来即参加训练的战士。二次返高原者的死亡率最高,休息几天就可避免。就这样,我的朋友成了当时时髦口号“活着干,死了算”的实践者。 朋友去世后的头几年,每到忌日,我总要写点什么,以寄托我的哀思,录其中一首小诗: 飒飒寒风号草原,堂兄谢世两周年。 伤心旧事啼不得,一首小诗当纸钱。 跨世纪后,青藏铁路又上马了,此时的中国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人文关怀和科学施工提上了议事日程,蛮干式的大会战已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去青藏线,必须经过体检,到达工地后又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习服,医疗水平和设备大大提高和改善。十分巧合的是,承担青藏铁路铺架任务的还是当年的队伍——中铁一局新运处。我的朋友如果是在现在,这个悲剧绝对不会发生! 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拿出那本小皇历,看着那秀丽的字迹,“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的诗句就会涌上喉头;闭上眼睛,眼前依然会出现朋友不瞑的双眼和那忧怨的目光,以及工长内疚的神情……
注:本文初稿于2003年,先后刊于《铁路建设报》、《中国铁路工程》报、《中国建设报》等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