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不堪回首》__赵凤山

                                                                      第 四 章

                                                              愈 合 的 心 再 次 撕 裂

 

        第二天一早，方静和陈涛就来到了饭店。

       她们陪着邓丽姐俩去了花店。在花店，邓丽精心选择了很大的两捧鲜花，黄菊、百合、粉玫瑰、康乃馨。然后，她们又坐车来到了过去居住的大院。

       天空中虽然还布满浓重的阴霾和雾气，但强劲的北风正不断吹来。

       方静领着邓丽和她妹妹，从机关大楼院子的后门，走了进去。当她们来到办公大楼的底下，离后门台阶还有五米的地方，邓丽站住了。这里曾经是让邓丽惊心动魄的地方，这里也是她和妈妈永别的地方。

       她的心头仿佛又被锋利的刀子猛然地划了一下，鲜血又慢慢的从心头滴了下来。她强忍着心中的伤痛，弯下漆盖，双腿‘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把带来的一大捧花束，悄然地放在了地上。

       “小娜：跪下来！”她轻声的说着。

       妹妹莫名其妙的看着姐姐，随后，跟着她慢慢地跪了下来。此时，邓丽已经忍受不住心头的悲痛，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面颊掉到了水泥地上。

       “妈妈：我对不住您呀！女儿这麽久才回来看您！真对不起啊妈妈！”她低声地说着，一边哭、一边磕了三个头。

       妹妹被姐姐的动作和话语惊呆了！她一边大哭，一边跟着姐姐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妈妈，您看，我今天终于也把小娜带回来了。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也已经成家立业，而且有了一儿一女，您现在可以放心地安息了！”

       她的嘴里不停地喃喃的说着，不停的哭诉着。邓娜在旁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方静以前在干校，就听过自己的爸爸妈妈讲述过，关于邓丽妈妈的这段悲惨故事。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都知道的非常清楚。她在一旁，也黯然伤心的陪着跪下、哭着、沉默着。良久，方静才把邓丽慢慢的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小娜，姐姐以前一直告诉你，妈妈是病故的。因为你那时还太小了，姐姐怕伤害到你幼小的心灵，爸爸也曾嘱托过我……”邓丽抽搐着、断断继续地说：“小娜，你看这栋大楼上面七层的玻璃窗。妈妈就是在四十五年前，不忍屈辱，在文革时，毅然地从那扇窗户上跳了下来，就……就……”她用手掩住了嘴，实在说不下去了，心，似乎又被刀尖儿猛戳了几下。

       小娜昂起头数到第七层时，惊讶地不禁一楞！那不是这栋楼的最高一层吗？小娜心里立刻感觉到冰凉、恐惧，她哭的更厉害了。

       邓丽始终相信，妈妈的灵魂始终还在这片天空中游荡。她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默默的念叨着：“妈妈、妈妈，您安息吧！我很快就会去天堂和您团聚了。您等着我吧。我到了天堂还要做您的女儿，我们还要做一家人，我们还将永远的在一起。”

       邓丽冲着当年，妈妈身体落地的地方，深深的又鞠上了一躬。

       方静和妹妹，搀扶着邓丽的胳膊，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那块伤心之地，那块既想忘却、但又让她终生都无法忘记的那个伤心之地。

       随后，陈涛默默地开着车，跟着拥挤的车流，送她们来到了西郊的颐和园。

       颐和园是中国最有名的四大名园之一。过去修建时，名为清漪园。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侵略中国，把它烧毁。光绪年间，慈禧太后又用海军军费重建，更名为颐和园。改名，也没能让它逃过劫难。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又把它抢劫一空、严重焚毁。只有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在专家、有识之士的极力的呼吁下，国家才逐渐将它恢复、重建。

邓丽的爸爸妈妈，生前特别的喜爱颐和园。他们不但喜爱园子里面的设计和建筑，她的爸爸对长廊的绘画，建筑上的对联，也颇感兴趣。只要她的爸爸有时间，她妈妈都会陪着他，带着孩子们到这里来游玩儿。父母的那份情感，对三个年幼的孩子,也留下有深深的感触。

       邓丽本来是不想麻烦方静,只想自己和妹妹悄悄地安葬了爸爸妈妈的骨灰。但是，热情的方静非要替她们划船，无论邓丽怎么跟她解释，她都坚持要做。邓丽也只好先谢过了她的诚心，随她撑着船，向南湖岛缓缓划去。

       强劲的北风，已经吹散了空中的雾霾，和绚的阳光又洒在了静静的湖面上，徐徐地闪动着银光。小船缓缓地划过了十七孔桥，来到了南湖岛的北侧。

       邓丽看到了巍峨壮美、绿树掩映的佛香阁，她深深的向着山峦鞠了一躬。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爸爸妈妈的骨灰盒。她和妹妹，怀着苦涩、沉重、阴郁的心情，慢慢地把骨灰洒向了绿绿的湖水。

       本来，在这个风景秀丽如画的地方，人们应该是充满着喜悦和快乐。可是此时，邓丽和他的妹妹怎么可能高兴的起来呀！父母都是含冤而死，而且母亲还是死于非命。虽然现在国家都已经给他们平反了，可是，这些对她们来说又会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湖水倒映着蓝天，天气已变得晴好，空中湛蓝湛蓝的，没有了一片云朵。绿绿的湖水，只有在小船划动时掀起的层层涟漪。湖面上不时刮过阵阵微风，小船绕着湖心岛，顺着西堤慢慢地向南划去。

       邓丽和妹妹此时的心里，都非常的伤感，鼻子酸酸的,脸上流淌着泪水。然而，两个人此时悄然无语、默默地抛洒着父母的骨灰,默默思念着父母。小船几乎是围着昆明湖，饶了一个大圆圈，她们把所有的骨灰，和鲜花上的花瓣，一同洒遍了整个湖畔。当她们最后在十七孔桥边停了船，上了岸，邓丽的心情忽然感觉到了豁然开朗。唯一值得她极大慰籍的就是，终于了却了她压在心头多年的重负，完成了爸爸临终的最后嘱托。从此，她可以让爸爸妈妈的灵魂，在辽阔的天堂上自由地徜徉了。

       晚上吃饭，邓丽带着妹妹来到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这里的风光非常的秀丽。东北方向，可以清楚地看到动物园里的馆舍、猴山、游乐场。西北方，可以看到紫竹院公园的宽阔湖面，以及在风中摇摆的绿树、小桥、亭阁。南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们过去居住的院落，机关的办公楼高高的矗立在院落的最东端。

       餐厅的地板，可以自由缓慢匀速转动，一小时可以旋转一周。

      夜幕悄悄地逐渐降临了，天空中出现了闪烁的群星，很漂亮。一轮皓洁的弯月银光闪闪，就挂在办公楼的顶端。

      邓丽下午完成了多年来一个长久的心愿，心情如释重负，晚饭她吃得很轻松。妹妹却双眼不住的望着远处大院前那栋高高的办公大楼，向邓丽问道：“姐姐，妈妈当年为什么要跳楼呢？”

      “唉！那个可悲的年代，整个社会都疯狂了！人们似乎都跟中了邪一样，不可理喻！文化大革命把整个社会，搅的是一片混乱！”

       邓丽回忆起往事，此时记忆的长河就像是打开闸门的潮水喷涌而出，心里泛起的一股股酸楚、绞痛，不禁让她潸然泪下。

       “造反派把爸爸妈妈就囚禁在那栋办公大楼的顶层。整天无休止的折磨、侮辱、恐吓，逼得妈妈实在是没法儿活下去啦！她的身体，被一些无赖用皮带无数次地抽打，拳打脚踢就如同家常便饭。妈妈的头上、身上，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妈妈不仅每天遭受毒打，还要时不时地被那些坏人无端的诬陷、侮辱。妈妈的性格，却是一个耿直、敢作敢为的人，她那倔强的性格，注定了她不会苟且偷安。

       造反派曾一天到晚地让她低头认罪，硬说她是美将派回国内潜伏的特务。这些莫须有的罪行妈妈能承认吗！因为妈妈她根本就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也没有犯过任何罪行。所以，妈妈要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为所有像她一样无辜的人，疾声呐喊！她要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来捍卫做人所应有的尊严！”

邓丽放下手中的咖啡，掏出了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望着远处的那片院落，给妹妹讲起了那段，她最不愿回首的往事，那段惨无人道、血雨腥风的黑暗年代。她那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再一次被残忍地撕裂开来。

       “文革”这把火一点起来，真如同星火燎原，迅速在全国的城乡、包括农村的每一个角落燃烧、蔓延开来。

       对于邓丽一家人来说，从此，各种苦难是接踵而至。先是她的爸爸被造反派以反动的学术权威、走资派抓了起来。其后，造反派来到家里，把家里的所有东西翻了个遍，把值钱的东西和很多的书籍都给抄走了。就连家里的像册，碍着谁什麽事了，造反派楞是指着一张曾祖父穿着清朝官服的照片说，这是典型的封建残余！你们家就是一个封建、反动、反革命的老巢！随后，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相册，也一股脑的给抄走了。

       你说,一张张历史的照片，和封建残余,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完全让人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尤其是邓丽的曾祖父,在北洋水师的一张普通照片，它本也是一段历史，一种纪念，印证着一个时代跳动的脉搏。但却被造反派无限地上纲上线，说这张照片就是残酷的 封建统治的代表。难道，清朝国家的疆土就不需要人来保卫吗？正是因为朝廷腐败，海军无能，那时,国家才被日本倭寇打败,丧权辱国。

       造反派在相册里看到，邓明凯陪同彭真访问大同水泥厂的照片，陈毅在钓鱼台国宾馆，接见邓明凯率领援助柬埔寨代表团出国的照片，如获珍宝。他们把西哈努克亲王，授予邓明凯的骑士勋章，也一同抄走了。这些，日后也都成为了邓明凯，追随刘少奇反革命集团、里通外国，走资本主义的罪证。

       当时，赵雪涵刚想伸手抢回相册，那个造反派回手就是一皮带。皮带上的铜头，瞬间就把赵雪涵的额头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就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

       远的就不用细说了，可是邓丽的妈妈，一心为了报效国家，跟着她爸爸远渡重洋，怀着满腔的热血，就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的那年夏天，两个年轻人，毅然选择了回到祖国。他们当时是充满了爱国的激情，一心一意就是要回来建设起自己的新家园。

       可是，机关的造反派，楞说赵雪涵是美蒋间谍机关，派回来到国内潜伏的特务。这事儿，实际上连点边都不沾,完全是无中生有。但是，造反派他们还是连抄带摔、把家里的东西砸的是一片狼藉。抄完了家还不说，她的妈妈也被造反派给一块抓走了。

       那一天夜晚，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空中电闪雷鸣，那叫一个阴森。邓丽被吓的手里搂着妹妹，一夜都没敢睡。她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电灯，可是，她依然觉得外面阴森恐怖，魍魉鬼魅好像就在其间，正在狰狞地窥视着她们。每当雷声响起，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揪出了肚外，浑身不住的打颤。每当一个电闪划过夜空，她就害怕那闪电会把整个房屋劈成两半，她的身心在战栗中不住地发抖。

       好不容易，姐妹俩熬到了第二天早上，妹妹哭着嚷着非要去找妈妈。邓丽的心里一时也没了章法。无奈之下，邓丽还是打着伞，带着妹妹先去了食堂。两个人一人买了一个馒头、一根小香肠、一碗豆浆。她哄着妹妹吃过了早饭，这才硬着头皮，带着她去了机关的办公大楼。